第76章 澹園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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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租屋的窗台上,那支新買的岫玉白玉簪凝著月色,像段凝固的霜。南笙輕輕拿起簪子,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
    目光落在琴譜下的出院單上,“術後三日可出院”的鉛字旁,陳逾明添了行小楷:“虞山派傳人當惜指如金。”她不由苦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紗布下的傷口。
    聽鬆琴廬的晨霧還在鬆濤聲裏遊弋,南笙已跪坐在兒童班的青蒲團上。
    六歲稚童肉乎乎的手指勾錯冰弦,她將那小手攏成半圓,握著輕移徽位:“要像春風拂過柳梢般輕柔。”餘光裏榮沉舟的影子斜在檻窗上,隨鬆濤起伏的節奏輕輕叩著節拍。
    琴弦在晨曦裏繃成銀線,南笙的腕骨從醫用膠布下支棱出來,猶如古琴上凸起的十三徽,格外分明。
    聽鬆琴廬的檀香熏得人發暈,六歲的小女孩第三次勾錯冰弦,仰起稚嫩的臉龐,奶聲奶氣地問:“南老師的手怎麽比媽媽還涼?”
    鏡中掠過她褪色的唇色。南笙將小女孩的拇指輕輕按在七徽上:“要像接住落花那樣輕。”
    琴弦忽地輕顫,南笙的食指停在七徽處。孩童的拇指被她攏在掌心,恍如攏住十五歲那年的鬆煙墨。
    澹園水榭的春陽碎作滿地琉璃,十五歲的南笙跪坐在九霄環佩琴前,陳逾明的銀匙正巧接住墜落的墨滴。
    “姑娘的冰弦該配羊脂玉溫著。”他音色清潤似簷角風鈴,象牙白杭綢長衫拂過她新裁的海棠紅蘇繡裙裾。
    “公子見笑了。”南笙耳尖發燙,慌忙去擦濺落的墨汁。
    “好!”南家老太爺突然撫掌大笑,驚飛了簷下銅鈴。他與陳老校長交換了個眼神,花白胡子抖得厲害:“逾明既懂琴理,不妨品鑒品鑒我們南家的傳世之寶?”
    南笙父親朗笑著捧出雷氏琴匣,匣中絲絨映著少女初成的青澀。
    那時的她尚不知醫藥巨賈陳家的顯赫,隻記得他腕間崖柏珠串垂落的流蘇,在宣紙上勾勒出《幽蘭》的減字譜,每一筆都帶著鬆煙的清香。
    陳逾明執銀匙輕點青瓷盞沿:“琴漆要陰幹七年,像不像古建大木作的養材?”
    南笙正調試琴弦的手指微微一頓。
    陳逾明指尖忽然劃過她試音的冰弦,驚起一串清越的音符,正是她方才未彈完的《瀟湘水雲》起調。
    “公子慎言。”南笙不自覺蹙眉,指尖在弦上一壓,硬生生將曲調轉了個音,“琴道貴在……”
    侍女恰在此時奉上碧螺春。南笙餘光瞥見他卷起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和半頁《營造法式》的手抄本,朱砂批注密密麻麻,倒像是琴譜上的工尺記號。
    她忽然有些惱,刻意將《瀟湘水雲》的注音撥得錚錚,驚得錦鯉躍出荷塘。都因那陌生公子眼底的星芒太灼人,竟比父親珍藏的雷氏琴漆還要晃眼。
    “南姑娘。”他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幾分無奈的笑意,“在下冒昧,隻是……”
    南笙嗅到他袖間清苦的崖柏香,忽覺耳後燒得厲害,反手掃出個淩厲的猱弦:“公子既通曉古建,可知虞山派吟猱要義何在?”
    廊下風鈴驟響,驚散她話音裏莫名的惱意。原是惱他分明生著雙撫琴的手,卻偏要捧著《營造法式》說鬥拱;更惱自己竟記得他腕間珠串掠過宣紙時,在《幽蘭》減字譜旁勾出的那抹流雲紋。
    “恰如應縣木塔的燕尾榫,”他撚起飄落的紫藤花夾進琴譜,花脈在暮光裏透出朱砂批注的殘影,“看著嚴絲合縫,實則……”
    青瓷盞突然被碰翻,茶沫飛濺。南笙慌忙去護琴弦的刹那,聽見他未盡的話語:“……留著三分震顫的餘地。”
    紫藤花雨裏,她下意識伸手,接住了他失手墜落的銀匙。冰涼的銀器躺在掌心,還帶著他指尖的溫度。
    南笙忽然想起母親說過,上好的琴弦要養,就像人與人之間,總要留幾分餘地。
    “茶涼了。”她輕聲說,將銀匙放回案上,沒敢抬頭看他眼中的星芒是否依然灼人。
    而今聽鬆琴廬的銀杏簌簌撲窗,南笙望著鏡中枯瘦的手腕苦笑,當年能戴翡翠叮當鐲的皓腕,如今纏著三塊錢的醫用膠布。
    曾說留有餘震的燕尾榫,終究沒抵過家族大廈傾塌時的轟鳴。祖父祖母沒能熬過年初的疫情,父親從“虞雅軒”頂樓縱身時,手中還攥著被雨水泡爛的琴譜。
    孩童的奶音驚破幻夢:“南老師的手在抖!”
    南笙猛地咬破舌尖。鹹腥漫過當年碧螺春的清甜,原來她視若珍寶的初遇,不過是貴公子隨手拂落的鬆煙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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