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南笙到澹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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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笙推開家門時,母親正在分揀藥盒,華法林鈉的鋁箔包裝在燈光中泛著冷銀,像列陣的士兵守衛著她們搖搖欲墜的世界。
    “今兒倒有三分春色。”母親抬眼,目光在她微酡的頰邊逡巡。南笙驚覺唇角仍噙著未散的笑意,恍如十五歲那年在澹園拾得陳逾明遺落的銀匙,偷藏心事的雀躍。
    她俯身解鞋絆,發間紫藤絹花忽地墜落。母親遲緩地彎腰去撿:“這花……很襯你。”聲音裏帶著未說出口的心疼。若是從前,這朵蘇繡紫藤該簪在虞雅軒的檀木妝匣裏,配得上任何世家的邀約。
    南笙接過絹花:“媽,我以後周末……可能要常去澹園。”她垂眸數著地磚上的裂紋,“陳老校長要人幫著理琴譜。”
    藥盒裏的鋁箔板突然“哢”地輕響。母親的手頓了頓:“該添件厚衣裳。”
    縫紉機的嗒嗒聲在子夜時分浮起。南笙貼著冰涼牆壁,聽見頂針劃過緞麵的“沙沙”聲,混著母親壓抑的咳嗽。這聲音將她拽回十二歲的雨夜——母親在虞雅軒庫房為她縫製演出服,她在古琴匣上數著《梅花三弄》的節拍入睡。
    晨光爬上窗欞時,一件竹青色杭綢旗袍臥在床頭。
    “這料子……”南笙指尖撫過袖口竹葉紋,露水般涼滑的綢緞下藏著未剪的線頭——母親把最後的好料子都用了,連壓箱底的蘇繡襯裏都拆出來滾邊。
    廚房飄來核桃酪的甜香。母親正用纏著膠布的手指剝桂圓,虎口的淤青在晨光中泛紫:“陳宅有五恒係統……”她將滾燙的粗瓷碗推過來,“穿單衣……合適。”
    南笙抿著碗沿。去年當掉最後那件織錦緞旗袍時,母親曾說“虞山派不靠衣冠立身”,此刻卻把尊嚴都縫進了竹葉的七十二道絲縷。
    鏡中人裹在澹園新竹般的碧色裏,消瘦的鎖骨盛著漏進窗的晨曦。
    母親突然伸手替她正了正衣領。常年浸泡在中藥裏的指腹粗糲如鬆煙墨,撫過脖頸時卻輕得像《幽蘭》的散音:“你爹常說……琴在匣中……亦要沐風聽雨。”
    南笙走下台階,街對麵中醫館排隊的老人佝僂如琴弓,她忽然想起母親淩晨伏案的背影——那件旗袍的每一針,都在替她說:“我的女兒,合該站在光裏。”
    周六下午,南笙提前半小時就站在了樓下。
    她在零下五度的朔風裏站成一支伶仃的竹,米色羽絨服洗得發白,袖口磨破的毛邊下隱約透出淺碧色杭綢旗袍的竹葉紋,晨霧在睫毛凝成冰晶。
    沃爾沃p1800特有的引擎聲碾碎寂靜時,她下意識將開裂的羊皮手套往袖管裏藏了藏。車窗降下瞬間,雪鬆香混著古籍庫房的檀木氣息撲麵而來,陳逾明握著方向盤的指節泛著青玉螭紋袖扣的冷光:“後座有車載暖毯。”他目光掠過她凍得發紫的指尖,“琴房恒溫係統今早調試過了。”
    南笙拉開後座車門的動作輕得像觸碰古琴冰弦。她記得謝燼夜說過,陳逾明的副駕駛隻坐過許悅萱。後座真皮座椅上疊著墨綠羊毛毯,角落裏塞著藥袋——華法林鈉的鋁箔包裝在雪光中泛著冷藍。她忽然瞥見副駕駛座縫隙裏半枚銀杏書簽,金箔邊緣折射的光刺痛了眼。
    “祖父新得了武夷岩茶。”陳逾明遞來保溫杯,青瓷內膽上刻著澹園紫藤紋,“說是比雪水煮的君山銀針更暖胃。”車載音響流淌出《瀟湘水雲》的鋼絲錄音,正是她十五歲在澹園彈奏的版本。
    澹園的青磚黛瓦間藏著百年風雨。南笙跟在陳逾明身後,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的澹園。那時他也是這樣走在她前麵,銀匙接住墨滴的瞬間,連時光都變得溫柔起來。
    “祖父在琴房。”陳逾明在垂花門前駐足側身,“當心石階。”
    南笙踏過結霜的垂花門石階時,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口竹葉紋。三年前父親跪在琴前吐血的畫麵隨寒氣湧來,卻被廊下暖爐的炭火聲驟然掐斷。
    陳逾明推開雕花木門,檀香混著古籍特有的氣息撲麵而來,五恒係統撫平了滿身寒氣。
    陳老校長正在整理一卷泛黃的琴譜,聽見腳步聲抬起頭:“這位就是……”目光在南笙身上停留,“澹園那個小姑娘?”
    南笙愣在原地。她沒想到陳老校長還記得,記得那個在九霄環佩琴前彈《瀟湘水雲》的十五歲少女。陳逾明也轉過頭,目光在她和祖父之間來回,像在尋找某個失落的謎底。
    “來得正好!”老人直起身時圓框眼鏡滑到鼻尖,“逾明非說新收的雪水煮茶更清冽,我看不如你爹用竹根水調的鬆煙墨香。”陳老校長笑出滿臉皺紋,仿佛司法拍賣的鎏金槌從未砸碎過什麽。
    琴房窗欞糊著新換的桑皮紙,九霄環佩琴在無紫外線的暖黃色柔光裏流轉包漿。南笙望著琴額“虞山清韻”的刻痕——那道父親用朱砂補過三次的裂口,此刻竟被鹿角霜養護得溫潤如初。
    “你爹當年補這道斷紋,”陳老校長用麂皮輕拭琴腹,“非說要用驚蟄那天的晨露調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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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老校長的目光在暖黃色柔光中凝成琥珀色的暖意,蒼老的手指撫過九霄環佩琴的斷紋:“這曲《瀟湘水雲》,自你祖父和父親走後……”老人忽然摘了老花鏡,霜白的眉宇間浮起追憶,“連簷角的銅鈴都不肯再應和了。”
    南笙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口竹葉紋,那日父親嘔在琴弦上的血珠仿佛又滲進綢緞經緯。陳逾明捧著霽藍釉茶盞立在雕花槅扇旁,青玉螭紋袖扣映著柔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細碎星斑。
    老人忽然從陶罐裏掏出油紙包,蘇式荷花酥的甜香混著鬆煙墨氣漫開:“嚐嚐,你及笄那年彈完《瀟湘水雲》,可是偷吃了半匣子。”
    陳逾明無聲遞來霽藍釉茶盞,武夷岩茶在雪水裏舒展如鶴翼:“祖父特意將室溫調到二十度,說這樣絲弦才不會發僵。”
    南笙低頭啜飲,發現杯底沉著兩粒紅棗——母親總說她氣血不足。
    “逾明也來聽。”老人忽然輕叩琴台,驚得鎏金香爐騰起一縷青煙,“你十二歲時為聽這曲,可是打翻了整匣鬆煙墨。”
    陳逾明身形微滯,藤椅在青磚地上拖出綿長的吱呀聲。他腕間未戴慣常的崖柏珠串,冷白的皮膚上留著淺淺的檀香漬,像是特意洗去了什麽舊痕。
    南笙閉目調息時,嗅到空氣中混著陳年鬆煙的氣息。
    “《瀟湘水雲》的跪指泛音...”老人翻開泛黃琴譜,“你祖父說這技法要等……”
    “要等琴木飲足三冬霜。”南笙突然接話,跪坐蒲團的姿勢與父親當年如出一轍。
    指尖壓弦的刹那,庭中避寒的雀兒突然撲棱棱飛起,翅尖掃落簷角冰淩,碎玉聲竟與泛音共鳴。
    她看見十五歲的自己從琴聲中走來——月白練功服掃過澹園青磚,陳逾明袖口卷至肘間,小臂上《營造法式》“舉折之法”的朱砂批注被汗水洇開。自己偷瞄那截勁瘦手腕時,筆尖鬆煙滴落,銀匙接住墨滴。紫藤花雨裏,她接住他失手墜落的銀匙。
    南笙閉上眼睛,任由記憶帶著她回到十五歲的暮春。
    琴聲在雕花窗欞間流轉,陽光在琴弦上跳動。南笙偶爾抬眼,看見陳逾明專注的側臉。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打著拍子。
    曲至“水湧山疊”處,南笙腕間紅繩突然繃緊。她想起母親昨夜在縫紉機前佝僂的背,想起父親曾說“泛音要像雲破月來的光”。琴聲忽如驚濤拍岸,震得恒氧係統送風口微微顫動。
    “好個‘浪卷雲飛’!”陳老校長擊掌大笑,案頭《虞山琴譜》的書頁簌簌翻動,停在繪著鶴舞鬆枝的扉頁,“當年你祖父在滄浪亭奏這闕,驚得池魚躍出水麵啄落櫻花...”
    老人忽然轉向陳逾明:“逾明聽這闕《瀟湘水雲》,覺得如何?”
    陳逾明執盞的手懸在半空:“讓我想起……澹園的暮春。”他站起身,青玉螭紋袖扣映著南笙腕間紅繩,“比之當年……多了三分金石氣。”
    南笙指尖還停在琴弦上,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原來有些記憶,真的會在琴聲裏重逢。
    “你們這些孩子……”老人眼底浮起狡黠的笑紋,“就在紫藤架下,南丫頭那會兒……”他抬手比著窗欞高度,“奏《瀟湘水雲》時,逾明抱著《營造法式》在廊下聽得挪不動步。”
    南笙耳尖倏地染上薄紅。
    “那時節南丫頭可是虞山明珠。”陳老校長麂皮拂過琴額斷紋,鹿角霜在恒濕空氣裏泛著珠光,“如今……”老人忽然輕叩酸枝琴案,驚得送風口飄出幾縷暖風,“倒像這床九霄環佩,越是蒙塵,越見包漿裏的魂。”
    恒氧係統突然加大送風量。南笙望著旗袍下擺顫動的竹葉紋,想起母親昨夜如何將尊嚴縫進每道滾邊。
    陳逾明的目光在南笙身上停留。他今天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總是低著頭的姑娘,發現她挺直的脊背確實像極了九霄環佩的琴身,即便蒙塵也掩不住那份清貴。
    “風骨這東西,是刻在年輪裏的。”陳老校長忽然揭開恒濕櫃,鬆煙墨香驚醒了沉睡的往事,“南老兄臨終前將這壇遼東鬆煙托付與我,說‘待笙兒奏出《瀟湘》金石韻時……’”老人枯瘦的手撫過青瓷壇上“虞山永續”的刻痕,“如今這壇墨,該跟著懂它哭它的人回家了。”
    琴房忽然靜得能聽見窗外落雪吻上紫藤架的聲音。南笙接過瓷壇時,恒溫係統自動調低兩度濕度——就像那年她抱著琴匣看司法拍賣槌落下,父親的血在琴弦凝成朱砂般的冰碴。
    陳逾明忽然起身調試環境參數:“琴道舉折,剛柔並濟。”
    “您又偷藏我糗事。”他轉過身,“南小姐方才的跪指……”聲音突然輕得像雪落桑皮紙,“倒讓我想起祖父修複澹園飛簷時,鑿刀吃進柏木三分的力道。”
    南笙驀地抬眸。恒溫係統的光暈裏,她忽然明白那日銀匙接住的,原是兩個破碎靈魂在時光裂縫中的驚鴻照影。
    “南丫頭可知?”陳老校長忽然指著窗外雪壓的紫藤架,“你祖父與我栽這花時,非說‘待花開之日,要讓逾明那小子在花雨裏聽《瀟湘水雲》’……”老人笑著摘下老花鏡,“如今看來,倒是他算準了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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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漫過槅扇上“歲寒三友”的雕花,將三人身影融成一幅泛黃的古畫。
    陳老校長扶著酸枝木琴案起身:“南丫頭留下用頓便飯。”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叩了叩《虞山琴譜》封皮,“就當我這把老骨頭,想聽聽正宗的虞山琴理。”
    南笙指尖還停在“浪卷雲飛”的徽位,推辭的話被老人含笑截斷:“莫要說什麽叨擾。”他目光慈祥,“你祖父當年在這架下與我賭酒論琴,可沒這麽多虛禮。”
    南笙隻覺得眼眶發熱。
    陳逾明不知何時已立在廊下,青玉螭紋袖扣映著新雪初霽的天光:“園子裏的竹亭剛掃過雪。”他手裏搭著件黛青色羽絨服,領口絨毛被風吹得蓬鬆。
    南笙接過羽絨服時嗅到淡淡的崖柏香——正是陳逾明常戴的那串珠子的氣息。她將自己的舊羽絨服疊好抱在懷中,淺碧旗袍下擺從黛青羽絨服底探出寸許。
    澹園的九曲回廊懸著冰棱,陳逾明始終走在風口側,他肩頭的羊絨大衣被風掀起。
    “小心冰棱。”他抬手虛攔在回廊轉角,羊絨袖口掃過南笙發梢。這個動作讓兩人同時怔住:十五歲那日,少年正是這樣護著抱琴疾走的她,袖間鬆煙香混著《營造法式》的朱砂氣息,驚落了紫藤架上的露珠。
    “謝謝!”南笙低頭盯著自己開裂的皮靴尖。
    陳逾明引著南笙穿過月洞門時,新掃的青磚地上還留著竹枝劃出的漣漪紋。他刻意落後半步,目光掠過她羽絨服下露出的淺碧旗袍邊——像凍土裏掙出的第一抹春色,正隨著步幅在黛青布料間忽隱忽現。
    寒塘邊的殘荷枯梗突然發出細響,驚破滿園寂靜。南笙望著冰麵上自己的倒影,淺碧衣角與陳逾明的墨色大衣在水中交錯,像極了父親修補過的古畫殘卷。
    “修複飛簷時……”陳逾明忽然開口,靴尖碾碎塘邊薄冰,“最難的從來不是舉折技法。”他撫過廊柱上褪色的和璽彩畫,“是讓新補的柏木學會與老木頭共呼吸。”
    南笙的手指在羽絨服下微微收緊:“就像琴腹補漆,總要留三分裂縫容木胎呼吸?”
    這話讓陳逾明驀地轉身:“南小姐竟懂營造之道?”
    “虞山派斫琴要義……”她伸手接住墜落的冰晶,“無非‘順木之性,養琴之魂’。”冰粒在掌心融成水珠,映出陳逾明眼底晃動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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