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天人永隔的愛人(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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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並非因為擁有多麽強烈的責任感,而是礦難發生後我的所見所聞深深觸動了我。
    我的目的也不在於探究事實真相本身,而是要揭露真相背後隱藏的醜惡交易。
    我向鎮裏請了假,理由是回縣城學習駕駛證。上午,我在駕校學習;下午,則用來進行暗中調查。
    我先去見了王福生。他流露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不斷地說:“老弟,不管怎麽說,咱哥倆兒這關算是挺過來了。”
    我回應道:“我們能心安理得地睡著覺嗎?”
    他瞪大眼睛,用詫異的口吻說:“孽又不是咱們做的,禍也不是咱們惹的,你何必和自己過不去?”
    聽著他毫無愧疚的辯解,一種悲涼從我心底升起:“你和我說實話,事實真相和事故鑒定結果有沒有出入?”
    他有些不耐煩,又有些憤怒地回答:“沒有!”
    他接著說:“宏軍,你別犯糊塗。我們都是受益者。或者這件事本來就沒有輸家,可謂皆大歡喜。”
    我壓抑不住情緒,喝道:“那那些礦工家屬呢?”
    他哼了一聲:“你做家屬安撫工作的,你應該看到了那些家屬在收到賠償款時的表情,哪個不是歡天喜地?在利益麵前,人性就是這樣。悲痛都是暫時的,隻有錢才能給人帶來安全感。”
    我竟然無言以對。我確實目睹了他說的一切,更有甚者,有的家屬當場就為分配賠償金而親人反目。這就是人的貪婪本性。
    我哀歎道:“那六條人命呢?”
    他緩和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弟,那是他們的命。你別和自己過不去,別鬧出被告變原告的笑話。在同祥鎮這件事上,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沒有收過一分昧良心錢,我相信老弟你也是。就憑這一點,我們就問心無愧。”
    這就是他為官的邏輯,隻要自己手幹淨,就放任自己的失職。我傷心地離開,因為我們彼此都無法說服對方,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鬱鬱寡歡地回到家,這幾日清婉氣短、心悸的毛病有些加重,我不想影響她的心情,隻好強顏歡笑。
    吃了晚飯,我剛服侍清婉躺下。王雁書打來電話要我去她家裏麵談,我本想推掉,嶽母說清婉由她照顧,別耽誤正事。
    我到了王雁書家中,她夫妻二人看來已恭候多時,我還沒坐穩,王雁書就迫不及待地說:“關鎮長,我聽說你又犯強脾氣了,搞本位主義不要大局觀,你能不能成熟點?”
    她一開腔就明白王福生已經把下午我們之間的對話內容透露給了他同窗。
    我固執己見,把我的想法和盤托出。末了,我質問她:“王主任,你是我進到體製內的第一任領導,你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為官一任為老百姓幹點事是最起碼的良心。如今,你怎麽也忘了這個初心?”
    一直坐在一邊一言不發的許紹嘉一拍大腿:“宏軍,說得好。我支持你!”
    “啪”的一聲,王雁書將白瓷水杯摔在地板上,杯子立刻摔得粉碎:“許紹嘉,你別跟著起哄架秧子,把他放在火上烤。一個英勇的戰士子彈都不躲就犧牲,這有意義嗎?匹夫之勇,匹夫之勇!你們是讀書讀傻了。”
    我和許紹嘉被她的雷霆之怒鎮住了,許紹嘉馬上見風使舵對我說:“宏軍,她說得有道理,不能衝動,衝動是魔鬼。”
    哎,知識分子真是沒有節操!
    又是一場不歡而散的談話。
    第二天下午,我約了泰祥煤礦老板章偉堂,見麵地點定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家僻靜的小旅館。
    他麵容憔悴,一臉疲憊,情緒也很低落。
    我說:“章總,我也不繞彎子,你和我托個實底。這次透水事故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他略一遲疑,對我的問題頗有意外:“調查組不是給結論了嘛。”
    我直勾勾地盯著他眼睛,他在我咄咄逼人的直視下躲躲閃閃。
    我威脅道:“你說實話。紙裏怎麽可能包住火。實不相瞞,我大學同寢室的老大現在就職於省煤炭工業技術研究院,我已經委托他請專家來調查事故原因了。”
    老大在煤研院工作不假,但請專家則是我編出來嚇唬他的。
    聽了我半真半假的恫嚇,他的防線搖搖欲墜。
    他臉色慘白,時而下意識的摸摸鼻尖,時而低頭盯著自己腳尖。
    最後他鼓足勇氣,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對我說:“關鎮長,我開煤礦這麽多年,你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手腳幹淨的官,就憑這一點我也不想隱瞞。這次透水是同順煤礦越界采空區積水滯留,造成老空水害。”
    這和王福生礦難剛發生時的預判如出一轍。
    我趁熱打鐵,逼問道:“市裏專家組的這個結論,是你運作的嗎?”
    他慘然一笑,回答道:“事故發生後,我就像是待宰的羔羊,被公安限製了人身自由。是張縣長讓他們取消對我的控製措施,讓我參與救援,我才得以解脫。我哪裏還有時間和機會去運作這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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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的與我所了解的情況大致相符,可見他並沒有隱瞞什麽。
    於是,我又問:“那依你之見,這件事到底是誰在搞鬼呢?”
    他索性毫不保留地揭露了內幕:“同順煤礦是田、鄭兩家的產業。一旦透水事故的真相公開,就會像拔出蘿卜帶出泥一樣,他們越界開采的事情也會暴露無遺。因此,他們不能讓真相見光。”
    他拿起麵前的水杯,猛地喝了一大口,接著說:“張衛國從我這裏訛去了15的股份,為了讓自己利益最大化,就拖著不讓同順煤礦驗收,甚至把電也掐了,導致采空區積水滯留,這是事故發生的直接原因。為了掩蓋真相,他們這兩家敵對勢力竟然握手言和,聯手將事故定性為非責任事故。”
    這與我的判斷基本相符,但從章偉堂口中一字一句說出來,還是讓我感到觸目驚心。
    我追問:“你與田、鄭兩家對抗了那麽久,為何最終會選擇向張衛國妥協?”
    他出乎意料地反問我:“你和林總關係非同一般,這些還用得著來問我嗎?她真的沒有和你透露過?”
    我一頭霧水地回答:“這和她有什麽關係呢?”
    他恍然大悟地說:“看來你也被蒙在鼓裏。說白了,我也隻是個跑腿的,泰祥煤礦幕後的真正老板其實是林總。”
    我大吃一驚:“我聽說是林錦程顧念舊情,才為你投資開的這個礦呀。”
    他麵露不平之色,回答道:“老林總在世時確實如此,可自從他去世後,小林總就把泰祥當成了她的提款機。很多她不方便從達迅公司走賬或者不便自己出麵的事情,都得由我來出錢出力。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就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杆槍。”
    他的話瞬間顛覆了我對林蕈的所有好感。
    他一不做二不休接著說:“林總這次投了5000萬,從我這就要走了1000萬。她沒有向田、鄭兩家妥協是因為他們要價過高,開口就是40股份,毫無討價還價餘地。林總覺得不劃算就拒絕了,因為我這邊采區煤層高、煤質好,所以同順明要不成就開始明搶,把泰祥封了一年。還是你斡旋才解的封,為了抗衡他們,林總才讓出15股份給張衛國。當然林總並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她看中的是他背後的徐副市長。”
    一切聽來合情合理,讓我不得不相信。
    這個林蕈還真是手腕高明,不禁讓我想起她之前送我股份,讓我當說客幫她貸款的事情,現在想來,我不禁感覺脊背發涼。
    我還有一個疑問,雖然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但又不能不問,因為這是我對正義寄予的最後一絲奢望:“張曉東也從她那裏得過好處嗎?”
    他猶豫了一下,回答道:“林總有些事情會讓我出麵,有些事情則她自己親自處理。年前,我按照她的吩咐提了10萬送給你,但被你拒絕了。而她從我這裏拿走了50萬去打點關係,至於有沒有送給張縣長,我就不知道了。礦難發生後,她又拿走了50萬去疏通關係,但送給誰了我也是一無所知。”
    這種模棱兩可的答案最是折磨人。回想起張曉東曾暗示王福生拖延對同順煤礦的驗收,將這一切一一對照起來,我漸漸對張曉東被拖下水的事情深信不疑。
    我原本打算和張曉東進行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現在看來已經沒有必要了。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隻不知不覺被蜘蛛網黏住的飛蛾,即將成為獵手的美餐。
    強烈的挫敗感籠罩著我,於是我直接打車到了“芸薹集賢”。剛巧在門口撞見了送客的林蕈,她剛宴請完客人,顯然還喝了酒。見到我突然出現,她的嘴角浮現出曖昧的笑容,調侃道:“貴客臨門,不知是來看我呢,還是來看我們的女兒呢?”
    她已經辦理了領養手續,現在正式以母女身份和唐曉梅相稱。
    我臉色鐵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拽著她往飯莊裏走。
    她被我猙獰的表情和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說道:“喂!關宏軍,想找女人回家找你老婆去,別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
    不提清婉還好,一提到她我更是怒火中燒,手上的力氣又加大了幾分。
    劉芸見我動了真格,忙上前勸阻,我大喝一聲:“滾開!今天誰攔我我就要誰的命!”
    在場的所有人麵麵相覷,被我的震怒所威懾,沒有一個人敢靠前。
    我把不再掙紮的林蕈拽到一個無人的包間裏,鬆開手,與她麵對麵地對視,我們的眼神中都噴射著怒火。
    我把章偉堂對我說的話大致複述了一遍,最後問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她狠狠地咬著下唇,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反唇相譏:“是真的又怎樣?”
    我抓狂地扯住她的領口:“你為什麽拉我下水?”
    她輕蔑地看著我:“關宏軍,你良心發現了?你以為你是聖人嗎?你什麽都不是,你也不過是一個沽名釣譽的小醜!”
    字字句句如利刃一般狠狠刺進我的胸膛,我的執著和信念瞬間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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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惡狠狠地吼道:“林蕈,從此刻開始,你我恩斷義絕,形同陌路。再招惹我,我就視你為仇敵,和你魚死網破。”
    說完,我摔門而出。
    她在我身後歇斯底裏地喊道:“關宏軍,你是一個傻瓜,最大的傻瓜!”
    我靜靜地坐在縣城河畔綠化帶的長椅上,深秋的夜晚,寒風肆意地拂過我的臉頰,帶來一股切膚的寒意,緊緊包裹著我。
    回望過去的三十年,沉重的挫敗與失落感如同千斤重擔,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這世上,除了清婉和家人,似乎所有人都離我而去,而我,卻無力掙紮,無法從這困境中解脫。
    我就像一粒渺小的塵埃,在這廣闊的世界中無助地漂泊。
    兩天後的清晨,我正與清婉和嶽母共享早餐的溫馨時光。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寧靜,兩個身著正裝、麵容嚴肅的站在門外。他們在我麵前亮出了工作證,一個是縣紀委的工作人員,另一位則是縣檢察院反貪局的檢察官。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烏雲般籠罩在我的心頭。“我是關宏軍,請問二位有何貴幹?”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試圖掩飾內心的慌亂。
    縣紀委的工作人員禮貌地點了點頭:“同誌你好,我是縣紀委的,有些情況需要你配合調查。請跟我們走一趟。”
    清婉聞言,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拖著日益沉重的身子,緊張地走到我身邊,聲音顫抖地問:“請問,調查他是因為什麽事?”
    反貪局的檢察官語氣冰冷:“我們有工作紀律,不便透露。請理解。”
    我轉頭看向清婉,眼中滿是堅毅與不舍。我緊緊抱住她,輕聲安慰:“別擔心,我沒事的。配合組織調查,是我應盡的義務。”說完,我深吸一口氣,踏上了未知的路途。
    在縣紀委詢問室裏,我和調查人員開始了對話。
    問:你認識章偉堂嗎?
    答:認識。
    問:通過什麽方式認識的?
    答:我是同祥鎮分管工業的副鎮長,他在同祥鎮經營泰祥煤礦。我們是通過工作認識的。
    問:你們關係怎麽樣?
    答:正常的政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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