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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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曜徵那孩子生得一副清冷眉眼,性子卻像極了宮尚角,不知道為什麽練劍時總愛較勁,非要練到掌心磨出血痕才肯罷休。
    每當這個時候,宮尚角便站在廊下心疼地看著,但知道這是他變強的必經之路,宮尚角隻能等他力竭跌倒時,才緩步上前,用帕子裹住他滲血的手指,強忍住自己的感情淡淡的道,“明日再練。”
    曾經有一次宮尚角為宮曜徵處理傷口時,宮曜徵仰頭看他,忽然問,“尚角伯伯為什麽不成親?”
    宮尚角替他拂去肩上的落花,答非所問,“你父親當年也總這麽問……”
    關於上官淺,宮遠徵曾刻意透露過他們有一個女兒叫芍藥。
    不過上官淺從未提起,宮尚角也未曾主動尋訪。
    後來聽聞她已與那個叫言秋的無鋒刺客成婚,後來又生下兩個男孩,所幸並未因後生的兒子虧待女兒。
    得知這些,宮尚角漸漸釋懷。
    宮子羽在雲雪霽孩子七歲那年,帶回一個與雲為衫容貌相同的女子,陪他一同離開宮門的金繁回來的隻剩下一捧白灰。
    納妾當日,他將雲為衫的牌位迎入羽宮祠堂。
    自那以後,宮子羽再未展顏。
    待那女子生下兒子五年後,他便鬱鬱而終。
    宮門的人對此多有揣測,宮子羽從不辯解。
    那個取名宮念雲的孩子,成了宮門第一個未按“羽”字輩排序的幼年宮主。
    宮子羽離世後,那位風姨娘在羽宮辟了間佛堂,從此閉門不出。
    宮念雲每日雷打不動地來請安,哪怕膝蓋已經跪得發麻,即便生病也未曾間斷,卻始終隻能隔著一扇緊閉的檀木門與母親說話。
    每每此時,他會走出幾步,又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檀木門,眼中閃過一絲不符合年齡的哀傷。
    他知道,母親心裏永遠隻有那個鬱鬱而終的父親。
    父親所愛之人卻並非是自己的母親,窮盡一生,母親也沒能走進父親心裏。
    而他,不過是母親為了留住父親而製造的一個借口。
    宮念雲宮念雲,顧名思義,其含義便是宮子羽思念雲為衫。
    而,父親已然不在了,想來母親也不想在與自己虛與委蛇。
    宮念雲卻不知道,風姨娘不見他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太愛……
    比較幸運的是,宮遠徵這一次先雲雪霽一步走,宮遠徵不會忍受相思之苦,當年那場天劫終究是折了宮遠徵的壽命,雲雪霽能做的隻是用自己的血為藥,一日日的拖住他的命,到最後隻能拖到自己的兒女都成家才咽氣。
    暮春的徵宮,海棠花開得正盛。
    粉白的花瓣隨風飄落,像一場溫柔的雪,覆蓋著青石板鋪就的小徑。
    雲雪霽站在窗前,望著滿院的海棠,手中握著一隻青瓷小碗,碗中盛著鮮紅的液體——那是他的血,混合著幾味珍稀藥材,正散發著淡淡的藥香。
    二十三年了,自從那場天劫奪走了宮遠徵大半壽元,他便開始了這日複一日的放血入藥。
    起初,宮遠徵還會抗拒,心疼雲雪霽的自傷;後來,他漸漸沉默,隻是每次服藥時,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會蒙上一層深深的愧疚。
    “雪夫人,這藥又要涼了。”侍女輕聲問道,打斷了雲雪霽的思緒。
    雲雪霽點點頭,將小碗遞給侍女,“拿去熱一熱,涼了藥效就該不好了。”
    雲雪霽轉身走向內室,腳步輕盈如昔,唯有他自己知道,這二十三年的放血,早已掏空了他的精氣。
    但他從不後悔,隻要能多留宮遠徵一日,哪怕要他剜心割肉,他也甘之如飴。
    內室裏,宮遠徵靠在軟榻上,手中握著一卷醫書,卻並未翻動。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看著站在門口的雲雪霽,嘴角揚起熟悉的弧度,“阿霽,站在那幹嘛?還不快過來。”
    那聲音比昨日又虛弱了幾分,雲雪霽心中一痛,麵上卻不動聲色,走過去坐在他身旁,“今日感覺如何?”
    “尚好。”宮遠徵輕咳兩聲,將醫書放在一旁,“院裏的海棠此刻應開的正好,這濃鬱的花香都飄到屋裏了。”
    “是開得正好。”雲雪霽握住他的手,那曾經溫暖有力的手掌如今瘦骨嶙峋,青筋凸起,“等你喝完藥,我陪你去看。”
    宮遠徵凝視著他的眼睛,忽然歎了口氣,“阿霽,不必再……”為我費心了!
    “藥來了。”侍女適時地出現,打斷了宮遠徵未竟的話語。
    雲雪霽接過藥碗,遞到宮遠徵唇邊,“趁熱喝。”
    宮遠徵看著他堅定的眼神,終是張口將藥一飲而盡。
    藥味苦澀中帶著鐵鏽般的腥甜,他知道那是什麽,宮遠徵閉上眼睛,喉嚨上下微動,一滴淚水無聲滑落。
    午後,雲雪霽扶著宮遠徵來到庭院的海棠樹下。
    他早已命人備好了軟榻,鋪上厚厚的錦被,宮遠徵躺下後,雲雪霽便坐在他身旁,輕輕為他梳理散亂的黑白雙色的頭發。
    “阿霽,還記得我們在這個世界第一次見麵嗎?”宮遠徵忽然問道,聲音飄忽如風中的花瓣。
    雲雪霽的手頓了頓,眼中浮現笑意,“怎麽不記得?那個時候的徵宮主黑袍颯颯,好不威風。”
    “記得……我們第一次……一起看海棠花……”宮遠徵的聲音越來越輕,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你穿著……一身大紅衣裳……比那海棠花還美……”
    “我記得,我都記得。”雲雪霽哽咽道,感覺懷中的身軀正在一點點變冷。
    宮遠徵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卻已有些渙散,“阿霽,孩子們……都來了嗎?”
    雲雪霽回頭望去,隻見宮曜徵、宮明徵與宮靈徵三兄妹已攜著各自的愛人跪在院門外,雖極力壓抑,仍能聽到低低的啜泣聲。
    他早已知曉今日是宮遠徵的最後一日,今日午飯過後,便早早的派人通知了孩子們。
    “都來了,都在外麵等著見你。”她握緊宮遠徵的手,聲音微微發顫。
    宮遠徵輕輕搖頭,“不必了,就這樣……很好。”
    他艱難地抬起手,撫上雲雪霽的臉頰,“這些年,苦了你了……”
    雲雪霽搖頭,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不,陪你這麽多年,是我心甘情願。”
    宮遠徵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卻仍掙紮著說出最後一句話,“阿霽……這一次我先走一步……盡管我明明知道,活著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原諒我,我真的無法再看著你一次次為了我而自傷……”
    “來生,絕不會讓你再受孕育之苦……”
    話音一落,那隻一直緊握著雲雪霽的手突然鬆開了。
    宮遠徵的眼睛緩緩閉上,嘴角還帶著一絲安詳的笑意,仿佛隻是睡著了。
    院門外,兒女們的哭聲終於壓抑不住。
    宮曜徵第一個衝進來,卻在距離軟榻三步遠的地方猛地停住,雙膝重重跪地。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隻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
    雲雪霽沒有抬頭,隻是靜靜抱著宮遠徵,看著海棠花瓣一片片落在他們身上。
    他的手腕上,那些為取血而留下的傷痕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刺目。
    “很快了……”他喃喃自語,將臉貼在宮遠徵已經冰冷的麵頰上,“這次換我……來尋你……”
    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天際,滿樹海棠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淒美。
    雲雪霽抱著他此生摯愛,仿佛要這樣坐到地老天荒。
    宮曜徵見自己的父上大人始終保持著那種僵硬的姿勢,心中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甚至都來不及顧及自己的形象,四肢並用的爬到了雲雪霽與宮遠徵身邊。
    宮曜徵如此近距離下看到的情景,讓他瞬間僵硬在原地。
    雲雪霽依然保持著擁抱的姿勢,懷中是已經冰冷的宮遠徵,而雲雪霽自己,也閉上了眼睛,嘴角帶著一絲安詳的微笑。
    “父親!!!”宮曜徵撲上前去,顫抖的手指探向雲雪霽的鼻息,卻感受不到一絲溫熱。
    他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厥過去。
    徵宮外,宮尚角靜靜站立。
    他知道今日便是宮遠徵的大限,抱著某種不可言說的目的想過來“探望探望”雲雪霽,卻讓他看到了這樣讓他揪心的一幕。
    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踉蹌後退幾步,轉身向外走去。
    一步、兩步……走到第十步時,宮尚角突然跪倒在地,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他轉頭又望著徵宮的方向,眼中滿是絕望。
    阿霽……竟原來,你連一個默默守候你的機會都不給我。
    徵宮的海棠一夜盡謝。
    世人都知宮門徵宮主與其夫人是出了名的夫夫伉儷情深,雲雪霽與宮遠徵兩個在同一日去世也並不感到意外,宮門中人也隻是沉默著準備著喪儀。
    讓他們不曾預料的,卻是當時的執刀宮尚角對雲雪霽隱藏的真心。
    雲雪霽一死,宮尚角甚至都不加以掩飾,直接就將執刃之位傳給了宮曜徵,一人一刀為雲雪霽守墓。
    春去冬來,花開花落。
    宮尚角百年之後終如願與雲雪霽做了鄰居,他的墓碑上刻下了幾行小字。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阿霽……
    下輩子……你可否予我多些憐憫?
    亦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