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又見阿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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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間薄霧繚繞,忽聞一聲清越呼喚穿透晨靄:
    “小六子——你在哪——”
    聲如碎玉落盤,在山穀間激起層層回音。
    但見蜿蜒山道盡頭,一抹素白倩影踏霧而來。
    少女約莫二八芳華,身量已較七年前抽高許多,一襲月白流雲紗裙裹著玲瓏身段,腰間束著銀絲織就的火紋絛帶,隨步伐搖曳生姿。
    她生得極是靈秀——鵝蛋臉上嵌著雙秋水明眸,眼尾微微上挑,左眼角一粒若隱若現的朱砂痣平添幾分靈動。
    青絲半挽,斜插一支素銀發簪,餘下長發如瀑垂落腰際。背負的古劍纏著火蠶絲絛,劍鞘上暗紋流轉,顯非凡品。
    最妙是那通身氣度,既有少女的嬌憨,又透著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
    纖纖玉指按在劍柄上,指甲泛著健康的淡粉色,腕間懸著個精巧的銀鈴鐺,隨動作叮咚作響。
    “臭小子!說好的辰時在後山練武,人呢?”阿斐氣鼓鼓地跺了跺腳,鹿皮小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環顧四周,山間晨霧未散,卻不見半個人影,隻有幾隻山雀被她驚得撲棱棱飛起。
    想起今早路過練武場時,確實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定是昨晚又練到三更天,今早起不來了。”她小聲嘀咕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劍穗上的銀鈴。
    最近方家上下透著股說不出的古怪。家主突然對族中年輕一輩的修煉格外上心,連那些旁支子弟都被召集起來,由主家派來的教頭嚴加操練。
    阿斐就親眼見過,有個偷懶的族兄被那鐵麵教頭一棍子打得三天沒能下床。
    鎮子上更是熱鬧非凡。原本不過千餘人的小鎮,如今擴建了整整三倍。
    新建的坊市裏,來自各方的商隊絡繹不絕。阿斐跟著爺爺走過那麽多地方,還從未見過如此繁華的集鎮。
    “聽說又發現三座上品礦脈...”她望著山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咂舌。
    方家這運氣,簡直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靈石砸中了腦袋。
    阿斐在方家的身份著實有些微妙。
    名義上是方家未過門的媳婦,可那位曾與她定下娃娃親的方五郎,早已化作祠堂裏一塊冷冰冰的牌位。
    如今族中年輕一輩,怕是連五郎的模樣都記不清了——方家子侄眾多,光是嫡係子弟就有二十餘人,誰還會整日念叨個逝去多年的兄長?
    有時她獨自穿過回廊,能感受到某些族人投來的複雜目光。
    那目光裏摻雜著憐憫、好奇,或許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輕蔑。
    家主方升更是從未與她說過半句話,偶爾在祠堂相遇,也會立即轉身避開。
    阿斐明白,她這張臉,終究是會讓那位痛失愛子的父親想起傷心往事。
    偌大的方家,唯有六郎待她親厚。這位五郎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如今也成了沒娘的孩子。
    其他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麵上雖稱兄道弟,暗地裏卻較著勁爭奪家主青睞。
    唯有六郎不同,兩人年紀相當,還會把自己偷來的蜜餞偷偷分她一半,會在她想起爺爺時笨拙地講些坊間趣事。
    眼見四下無人,阿斐提起裙角,輕巧地躍過溪石。
    紗裙在晨風中翻飛,露出繡著火焰紋的靴尖。她記得小時候曾和六郎偷偷來過這裏采藥,那時後山還是孩子們的樂園,如今卻成了禁地。
    “真是莫名其妙。”她小聲嘀咕著,指尖拂過路邊枯黃的雜草。
    自從一年前突然立下禁令,就連采藥的老仆都不許進山了。可眼前這荒山野嶺,除了些歪脖子老樹和亂石,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特別。
    想起前日練武場上的爭執,阿斐就忍不住蹙眉。
    那個旁支子弟故意找茬,說六郎占著場地太久。要不是她及時拉開,怕是真要動起手來。
    如今方家子弟越來越多,修煉場地卻不見增加,也難怪大家火氣都大。
    “說什麽禁地,我看就是家主老糊塗了。”阿斐賭氣般踢開腳邊的石子。
    穿過潺潺溪流,阿斐忽然怔在原地——眼前不知何時冒出一片茂密的樹林,這在她兒時記憶裏是從未有過的。
    日頭漸高,灼人的熱浪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便索性走進林中避暑。
    踏入林蔭的刹那,一股沁人心脾的涼意撲麵而來。
    阿斐輕歎一聲,愜意地靠在最近的樹幹上。她自幼便比旁人畏熱,三伏天裏別人尚且能忍受,她卻要整日抱著冰盆才能安睡。
    最諷刺的是,方家偏偏給她安排了火係功法修煉。
    “真是造化弄人。”她苦笑著運轉體內微薄的靈力,那點火星般的氣息在經脈裏蹣跚而行。
    比起那些已經能凝出火苗的旁係子弟,她這個名義上的“未婚妻”簡直成了方家最大的笑話。
    林葉沙沙作響,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投下斑駁光影。
    阿斐摩挲著腕間爺爺給的冰玉鐲,這是她修煉時唯一能緩解燥熱的物件。或許真如教頭所說,有些人天生就與仙路無緣吧。
    “哇!是棵槐樹啊!”阿斐驚喜地繞著那棵粗壯的槐樹轉圈,裙擺掃起滿地落英。樹上槐花開得正盛,雪白的花串垂落枝頭,清香沁人心脾。她踮起腳尖深深吸氣,仿佛要將這芬芳都吸進肺腑裏。
    “好香啊...”阿斐索性倚著樹幹坐下,閉目運轉功法。
    說來也怪,平日修煉時總覺經脈灼痛,今日在這槐蔭下,那點微薄靈力竟如清泉般順暢流轉起來。
    半個時辰過去,林間依舊不見六郎身影。
    阿斐蹙眉起身,掌心已沁出薄汗——這小子從不曾失約這麽久。
    她沿著來時的路徑快步走去,卻越走越覺蹊蹺。明明記得入口處有塊蟾蜍狀的怪石,此刻卻變成棵歪脖子鬆樹。
    阿斐在林間兜轉了近一個時辰,眼見日頭漸高,卻始終尋不到出路,終於慌了神。她蹲坐在槐樹下,裙擺沾滿了泥土,委屈的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
    “都怪你...要不是等你,我怎麽會困在這鬼地方...”她抽噎著抹淚,哭得肩頭直顫,“小六你個混蛋,到底死哪去了...”
    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突然自身後響起。
    阿斐驚得跳起身,淚眼朦朧中,隻見個戴著兔首麵具的青袍人不知何時立在樹影裏。那人身量頗高,兔麵具上卻頗為可愛,看著既詭異又可笑。
    “此地不得亂闖。”麵具下傳出的聲音溫潤如玉,\"我送你出去。\"
    楊雲天望著眼前哭得梨花帶雨的少女,終究軟了心腸。
    這兩年來,他在這後山仿照當年青翁的居所搭了間木屋,為圖清靜,特意讓方升將此地劃為禁地,又在林中布下簡易迷陣。尋常人誤入其中,隻需待上兩三個時辰,生門自現。
    偏生今日正逢他開爐煉製緊要法器,地火剛催到七分,就聽見林間傳來少女嗚咽。那哭聲淒淒切切,攪得爐中火靈都有些紊亂,這才不得不分神出來查看。
    兔首麵具下,楊雲天無奈搖頭。這丫頭哭得鼻尖通紅,發間還沾著幾片槐花瓣,模樣倒是與當年在商隊時一般惹人憐愛。隻是不知為何,她周身隱隱散發著某種熟悉的波動。
    “哦”阿斐怯生生點頭,偷偷打量對方。雖然對方那兔子麵具還挺可愛,但在這荒山野嶺,突然出現一位戴著麵具的神秘人,應該不是什麽好人。
    就在楊雲天轉身欲引路時,阿斐突然像隻警覺的小獸般聳動鼻尖,繞著青袍人細細嗅了一圈。
    “我認得你!”少女突然眼睛一亮,指尖險些戳到兔麵具的鼻頭,“當年是爺爺救了你!在商隊貨車上!”
    麵具下的楊雲天瞳孔微震。這兔麵法寶是他親手煉製,莫說煉氣修士,就是元嬰修士也難窺真容。他下意識撫過麵具上那道隱晦的雷紋——禁製分明完好無損。
    “嘿嘿,阿斐認人可不是靠眼睛哦。”少女得意地翹起嘴角,露出兩顆小虎牙,
    “你身上有股特別的味道,像...像雨後的鐵鏽混著老藥鋪裏的陳木香!”她邊說邊比劃,腕間銀鈴叮當作響,“和當年在貨車上一模一樣!”
    楊雲天恍然想起當年那個清晨,這小丫頭確實像隻小狗般在他偽裝的“傷員”身邊嗅來嗅去。當時隻當是孩童好奇,沒想到竟是天賦異稟的嗅覺。
    阿斐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玩伴,先前迷路的惶恐早已拋到九霄雲外。
    她揪住楊雲天的青袍袖角,眼圈還紅著,嘴角卻已揚起狡黠的弧度:“當年阿斐找了你整整三個月!有人說你傷好就偷偷溜走了——要走也不打聲招呼,害我哭濕了好幾個枕頭呢!”
    楊雲天一時語塞。兔麵具下的目光遊移,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住那兒對不對?”阿斐突然指向林間嫋嫋升起的青煙,鼻尖得意地皺了皺,“我聞見煉化金石的味道”
    見對方無奈點頭,小姑娘立刻跺腳嬌嗔:“哪有你這樣待客的!用破陣法困人看笑話,連杯涼茶都舍不得請!”
    她故意板起小臉,卻不知被淚水暈開的胭脂在腮邊染出兩團滑稽的桃紅,臉上更是混沌一片。
    “噗——”楊雲天終於忍俊不禁。指尖凝出冰鏡的刹那,阿斐的驚呼聲驚飛了林鳥:“哇啊啊!快帶我去洗臉!”她慌慌張張用袖子掩麵,耳尖卻紅得快要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