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夜
    月色像潑了一地的銀水，把天井照得亮堂堂的，牆角的幾株月季影子拉得老長，風一吹，枝椏晃悠，人影憧憧得像要活過來。
    陳美嘉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白褂子，臉上被胡一菲抹了厚厚一層香粉，白得像剛從麵缸裏撈出來，長發披散著，垂到腰際。胡一菲捏著塊粉餅，踮著腳往她腮邊補了兩抹，退到三步開外，眯著眼打量“嗯，白是夠白了，但我總覺得缺了點啥……” 她撓撓頭，突然抓起旁邊的鍋底灰，往美嘉眼角抹了兩撇，“這樣就對了！夠瘮人！”
    “還沒弄完呐？” 美嘉梗著脖子，不敢轉頭，生怕粉掉下來，“我這脖子都快僵了。”
    “馬上就好！” 胡一菲又往她嘴唇上點了點胭脂，紅得像血，“你自己瞧瞧。”
    陳美嘉接過鏡子，剛看一眼就嚇得手一抖，鏡子 “哐當” 掉在地上“哇…… 這也太糝人了吧？眼珠子都快被粉糊住了！”
    “不糝人，咋能嚇得住她？” 胡一菲撿回鏡子，塞回她手裏，“小貝這丫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狠狠嚇她一回，以後天天半夜才回家！”
    “咱可先說好了，” 美嘉摸著臉上的粉，一臉不放心，“小貝要萬一嚇出啥毛病來，比如尿床、做噩夢，你可別找我。”
    “不找你，不找你……” 胡一菲拍著胸脯保證，又湊到她耳邊，“台詞你都記住了？就那句‘誰半夜不回家，我就拖誰去井裏作伴’……”
    “放心吧，” 美嘉理了理頭發，深吸一口氣，“保證叫她再也不敢晚回家，不然我就不姓郭！”
    正說著，大堂傳來 “吱呀” 一聲輕響，像是有人推門。
    “來了來了！” 胡一菲趕緊推了美嘉一把，“全靠你了啊！” 說完貓著腰，踮著腳躲進了廚房，還不忘從門縫裏往外瞅。
    美嘉三兩步跑到井邊，手扒著井沿，慢慢把身子往下縮，隻留個腦袋露在外麵，長發垂在井壁上，隨著夜風飄。莫小貝拎著個竹籃子，踮著腳尖溜進天井，走路像隻偷油的耗子，腳步輕得沒聲兒。她走到女寢門前，推了兩下，門從裏麵插著，沒開。她抿著嘴，輕輕敲門“美嘉姐姐，美嘉姐姐…… 你睡了嗎？”
    “誰那麽吵啊？” 井裏傳來美嘉刻意壓低的聲音，幽幽的，像從地底下冒出來。
    莫小貝愣了一下，撓撓頭“嗯？” 她轉過身，月光正好照在井邊，正看到美嘉那張慘白的臉緩緩從井裏冒出來，長發遮住半邊臉，眼角還掛著 “黑淚”。
    “哇 ——” 小貝嚇得魂都飛了，手裏的籃子 “哐當” 掉在地上，蘑菇撒了一地，她一屁股癱坐在地，手腳並用地往後挪，“鬼鬼鬼呀……”
    美嘉心裏偷笑，臉上卻依舊裝得陰森森的，正準備爬出來再嚇她一下，不料衣角被井裏的石頭鉤住了，她掙了兩下，非但沒掙開，反而越纏越緊，頓時慌了神，臉上的表情都僵了。
    “閉嘴，再吵就吃了你！” 美嘉硬著頭皮繼續裝，聲音卻有點發虛。
    靜了兩秒，莫小貝突然不叫了，盯著她看了半天，突然問“你過來。”
    美嘉心裏咯噔一下，強裝鎮定“你過來！”
    小貝猛搖頭“你為啥不過來？”
    “我…… 我懶得動彈！” 美嘉急得額頭冒汗，生怕被看出破綻。
    “我看你是動彈不了吧？” 莫小貝突然笑了，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是不是衣服被鉤住了？”
    “誰說的？我我…… 我會飛！” 美嘉嘴硬，使勁拽了拽衣角，結果更緊了。
    “那你飛一個我看看。” 莫小貝抱起胳膊，一臉 “我看你怎麽裝” 的表情。
    “我…… 我憑什麽要聽你的呀？” 美嘉氣得牙癢癢，又掙了一下，還是沒動。
    小貝低頭在地上踅摸，撿起塊小石子“你不飛是吧？我數到三，你要是再不飛，我就不客氣了。三 ——二 ——”
    “別別別……” 美嘉趕緊擺手，她可不想被石子砸臉。
    “一！” 小貝手一揚，石子 “嗖” 地飛過去，美嘉趕緊偏頭躲開，石子 “咚” 地砸在井壁上。
    “身手不錯嘛，再來！” 小貝又低頭踅摸，撿起塊更大的石子。
    “莫小貝！” 美嘉急了，也顧不上裝鬼了，“你別太過分啊！”
    “嗯？” 小貝停下手，歪著頭看她，“你怎麽知道我名字啊？”
    “這你甭管！” 美嘉瞪著她，“以後你要是再敢晚回家，我就活吃了你！”
    “這就不煩勞您了。” 莫小貝撿起地上的籃子，往她麵前一遞，“有這功夫，您還是想想怎麽自保吧。” 說著抓起一把小石子，接二連三地往井裏扔，“叫你嚇唬我！叫你裝鬼！”
    “差不多得了啊，你還扔？哎喲……” 美嘉左躲右閃，不小心被一顆石子砸中胳膊，疼得她直叫喚，“掌櫃的！救命啊！”
    “嗯？” 廚房門 “吱呀” 開了，胡一菲探出頭，正好被小貝抓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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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嫂子？” 小貝眯起眼睛，湊到井邊一看，指著美嘉的臉，“美嘉姐姐？好啊，你們竟然串通好了嚇唬我！”
    “跟我沒關係啊！” 美嘉趕緊甩鍋，“是你嫂子的主意，她非說要給你個教訓！”
    “你…… 你上哪兒去了？咋這麽晚才回家？” 胡一菲被小貝瞪得發毛，趕緊轉移話題，走到籃子邊一看，裏麵裝著小半筐灰撲撲的蘑菇。
    “我上山采蘑菇去了。” 小貝低下頭，聲音悶悶的。
    “采蘑菇幹啥？” 胡一菲皺眉，“店裏有菜，不用你費心。”
    “我聽關穀叔說，最近菜價貴，而且特不好買，” 小貝抬起腳，褲腿卷起來，腳踝處果然有點紅腫，“所以就去采點蘑菇，好賣錢啊。你看，就這麽一小筐，我轉了大半個山頭，連腳都腫了！”
    “那你咋不早說呢？” 胡一菲看著她的腳踝，心疼得不行，伸手想摸又縮了回去。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啊，” 小貝吸了吸鼻子，眼圈有點紅，“沒想到…… 好心當成驢肝肺，哼！” 她拎起籃子，轉身就往外走。
    “你上哪兒去啊？” 胡一菲趕緊拉住她。
    “離開這個無情無意的傷心地！” 小貝甩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大門走。
    “又來了…… 等等我！” 胡一菲追上去，“嫂子錯啦，嫂子給你陪不是還不行嗎？咱回家，嫂子給你煮蘑菇湯喝……”
    “喂，就這麽走啦？” 井裏的美嘉急得跳腳，使勁拽著衣服，“我怎麽辦啊？來人呐，救命啊！掌櫃的，有本事別讓我再見著你……” 夜風吹過，把她的喊聲吹得七零八落，隻有井壁上的衣角，還死死鉤著那塊石頭。
    大堂
    天剛蒙蒙亮，大堂裏還透著點涼氣。陳美嘉坐在椅子上，打著哈欠，眼角的鍋底灰還沒擦幹淨，活像隻熊貓。胡一菲拿著塊抹布，正不情不願地擦桌子，動作慢得像蝸牛。
    “別光擦麵上，” 美嘉蹺著二郎腿，指了指桌子腿，“還有邊邊角角的地方，隻要沾著灰的，都得擦。昨天把我扔井裏不管，這點活兒算便宜你了。”
    “不用了吧？” 胡一菲直起腰，捶了捶背，“這桌子比我的臉都幹淨。”
    “不想擦算了，” 美嘉扭過頭，故意歎了口氣，“反正我會恨你一輩子！半夜被鬼勾走都沒人管……”
    “喂，我錯也認了，地也掃了，桌子也擦了，還嫌不夠啊？” 胡一菲一臉無奈，“大不了中午給你加個肉菜。“要不咱倆換換？” 美嘉挑眉，“您也到井裏鑽一宿？甭管怎麽喊，就是沒人來救你，大半夜的，冷風吹著，酷日曬著……”
    “酷日？” 胡一菲愣住了，“半夜哪來的酷日？”
    “你還敢挑我刺兒？” 美嘉瞪眼，“是不是不想贖罪了？”
    “不敢不敢，我擦還不行嗎？” 胡一菲趕緊低下頭，拿著抹布往桌子縫裏蹭，“保證擦得比鏡子還亮……”“專心點兒，要幹就好好幹，要麽就別幹。” 美嘉蹺著的腿換了個姿勢，優哉遊哉地晃著。
    曾小賢打著哈欠從樓上下來，穿著件皺巴巴的睡衣，頭發睡得像雞窩。他一進大堂就愣住了，看著忙得團團轉的胡一菲和指揮若定的美嘉，揉了揉眼睛，走到樓梯邊坐下，眯著眼張望“嘖嘖，這個夢夠清楚的，感覺跟真的一樣。”
    “夢？” 胡一菲和美嘉同時停下動作，扭頭看他。
    曾小賢沒理她們，衝美嘉揮揮手“美嘉，過來給我捶捶腿。”
    美嘉和胡一菲交換了個眼神，強憋著笑。美嘉走過去，笑眯眯地問“左腿還是右腿？”
    “你自己看著辦吧。” 曾小賢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
    美嘉掄起拳頭，在他腿上輕輕捶著。曾小賢舒服地歎了口氣“啊哈，這還真是夢！在夢裏，美嘉都這麽聽話……”
    “曾大爺，您現在最想幹什麽？” 美嘉的聲音甜得發膩。
    曾小賢摸了摸下巴，眼睛一亮，衝胡一菲喊“掌櫃的，過來，讓我…… 彈一下腦奔兒。”
    胡一菲和美嘉對視一眼，眼神裏都帶著點 “看好戲” 的意思。
    “尋思什麽呢你？過來呀！” 曾小賢催道，還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胡一菲慢悠悠走過去，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耳朵，使勁一擰“疼不疼？”
    “啊啊啊…… 疼！疼死了！” 曾小賢疼得直咧嘴，趕緊去掰她的手，“放手放手！”
    “知道這說明什麽嗎？” 胡一菲鬆開手，叉著腰問。
    曾小賢揉著發紅的耳朵，齜牙咧嘴“說明…… 這不是個夢。”
    “那還不快去幹活？” 胡一菲瞪他，“去把大門打開，準備做生意。再敢做夢，我就把你耳朵擰下來下酒！”
    曾小賢訕訕地站起來，嘟囔著 “女人真是善變”，走到門口，“吱呀” 一聲拉開大門，剛要伸個懶腰，突然 “哎喲” 一聲跳了回來。
    隻見錢掌櫃哆哆嗦嗦地靠在門框上，左臉青一塊紫一塊，右眼腫得像個核桃，嘴角還破了皮，看見人就咧開嘴，眼淚 “啪嗒啪嗒” 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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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掌櫃？” 胡一菲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你這是咋了？讓人給揍了？”
    “沒…… 沒有，” 錢掌櫃吸著鼻子，含糊不清地說，“走路沒留神，在門上磕的。”
    “磕能磕成這樣？” 曾小賢湊過來看，嘖嘖稱奇，“滿頭滿腦都是青的，你這是跟門有仇啊？”
    “對呀，” 錢掌櫃趕緊點頭，手舞足蹈地比劃，“先在門上磕一下，轉身又在牆上磕了一下，再一轉身，又磕門上了，再一轉身……”
    “就練出鐵頭功了？” 美嘉在旁邊接了一句，笑得直捂嘴。
    “要真有鐵頭功就好嘍。” 錢掌櫃歎了口氣，眼圈又紅了。
    “老錢啊，你跟我說實話，” 胡一菲拉他坐下，給他倒了杯茶，“這些傷，是不是你娘子打的？”
    “不是！” 錢掌櫃猛地提高聲音，又趕緊壓低，“我娘子溫柔賢淑，秀外蕙中，怎麽可能對我下此毒手？她昨天還給我縫了襪子呢……”
    “你就嘴硬吧，” 曾小賢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扛上幾年，你就成對聯了。”
    “什麽聯？” 錢掌櫃愣愣地問。
    曾小賢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上聯，抵製家庭暴力；下聯，呼喚社會愛心；橫批，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你就不要再說風涼話了，” 胡一菲瞪了小賢一眼，又轉向錢掌櫃，“老錢心裏已經夠難受了，對吧？”
    錢掌櫃看著她，張了張嘴，突然 “嗬嗬” 笑了兩聲，笑得比哭還難看。
    “沒關係，有啥苦水，隻管倒出來，” 胡一菲拍著他的背，“咱這屋都是自家人，沒人笑話你。”
    錢掌櫃搖了搖頭，嘴唇哆嗦著，突然 “嗚” 一聲哭了出來，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嗚…… 這日子沒法過嘍！她不光打我，還搶我的錢，我藏床底下的私房錢全被她搜走了…… 嗚……”
    “哭吧哭吧，” 胡一菲歎了口氣，遞給他一塊抹布當手帕，“哭出來就好了…… 男人嘛，有時候也得學學女人，該哭就哭。”
    錢掌櫃哭得更大聲了，眼淚鼻涕蹭了一桌子，曾小賢和美嘉在旁邊你看我我看你，都憋著想笑又不敢笑，大堂裏一時間隻剩下錢掌櫃的哭聲，還有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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