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委以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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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的更漏聲透過雪幕傳來時,小晴的手指在《瘴癘金方》封皮上滑落。
她整個人陷在紫檀木雕花圈椅裏,顯得愈發嬌小。
兩條垂著紅綢帶的長長辮子搭在杏色繡纏枝紋的襖裙上,發梢綴著的小小絹花隨著她微弱的呼吸輕輕晃動。
\"喝口水。\"十一彎腰,捧著的杯子裏裝的是參茶。
小晴就著他的手啜飲,嘴角溢出一線琥珀色湯液,立刻被他用絹帕拭去。
興許是真的累了,又或者是注意力全都擺在了推門進入的春桃身上。
參茶那麽衝的味道,她竟沒有發現,直至一小口參茶喝下,預料之中蜂蜜水的清甜並未到來,她才後知後覺地皺起了眉頭。
“大半夜的給我喝這個,你也不怕我睡不著。”
“你現在哪像睡不著的人啊,分明是隨時能倒頭就睡的樣子。”十一反問。“怎麽就喝這麽點?”
“乖,多喝一口。”
“不要,不好喝。”小晴略微偏頭。
春桃推門入內,看到的就是皇帝陛下腰彎得極低,小心翼翼地捧著杯子哄著小姑娘喝水。
自家小主子被哄高興了,這才就著他的手啜飲,嘴角溢出一線琥珀色湯液,立刻被他用絹帕拭去。
窗外雪光映著窗紙,將她額角的汗珠照得如同碎玉。
春桃站定後低頭不語,作眼觀鼻鼻觀心狀。
別問為什麽,問就是這才叫專業。
直至聽到小晴再次喚她,春桃這才行禮走過來。
\"去請紅梅姑娘。\"小晴輕聲吩咐,雖然那額頭上被汗水的劉海與因喘息一直微張的小嘴讓她看起來狀態好像並不好,但也許是那杯被她嫌棄的上好參茶發揮了效果,她的一雙杏眼卻明亮有神。
春桃瞥見案頭那本裝幀精美的醫書,封麵\"瘴癘金方\"四字在燭火下泛著金芒。
\"奴婢這就去。\"春桃福身時,瞥見小姐垂在椅邊的右手——那本該執團扇的纖纖玉指,此刻指節泛紅,拇指內側還沾著未洗淨的墨跡。
她鼻子一酸,想起白日裏隔著屏風看見的景象:小姐寫幾行字就要按著心口喘半晌,卻硬是要強撐著給人看病。
如今,還……
春桃領命退下,很快就來到了紅梅的房間。
紅梅作為生產隊特招的文職幹部,又有小晴提點,即便是在高速發展房子緊缺的鹿省生產隊,她也分配到了一間小木屋作為工人宿舍。
寅時的雪粒子撲簌簌打在窗紙上,紅梅往凍僵的指尖嗬了口氣。
鬆木桌上的桐油燈芯爆了個燈花,將她的影子投在粗礪的板壁上。
紅梅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
\"見發熱三日不退者,當查舌底靜脈...\"她蘸著墨的筆尖突然懸在半空。窗外傳來踏碎積雪的腳步聲。
\"紅梅姑娘可歇下了?\"木門被拍得簌簌落灰,是春桃壓著嗓子的呼喚。
紅梅慌忙起身,補丁褲子蹭到桌角,震得豁口陶碗裏的溫水晃出半圈。
她拉開門栓時見到門外的春桃,眼神中閃過一絲訝異。
“可是師傅有什麽吩咐?”紅梅問道。
\"姑娘快披件衣裳,隨我去見小姐。“
春桃這樣一說,紅梅自是知道師傅要找她。
她動作麻利地拿了夾襖往身上一套,跟著春桃就往外走。
十一月的夜裏已經非常寒冷,呼嘯的北風夾雜著點點雪花刮得她臉蛋生疼。
紅梅跟在春桃身後默默走著。
她自然是認識春桃的。
不單單是因為春桃是小晴的丫鬟,還因為春桃長得好看。
生產隊可多是逃難的,別說打扮了,有一口飽飯吃就不錯了。
難民堆裏有一個長相姣好穿著得起的丫鬟,自然是惹人眼球的。
別說是打扮嬌俏衣著得體的春桃了,就連整天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裙的紅梅,在隊裏也是一枝花的存在。
此時春桃一張俏臉緊繃著,眉頭都皺起來了,看著就像是有事的樣子。
兩個姑娘埋頭在夜裏快步前行。
過了一小會,紅梅才往前加快了一點腳步,拉近了兩人距離,小心搭話。
“春桃姑娘,可知師傅深夜喚我,是有什麽事嗎?”
春桃聽到紅梅的搭話,她立刻想起出來的時候看到的自家小主子。
額頭的劉海被汗水打濕,一直在疲憊地小口喘息,小小一團,像個精致的瓷偶。
每次她伺候小姐洗漱、更衣、用膳,每次抱起小主子那小小的身體,她都會有那麽一種感覺。
虛弱、弱小、可憐、可愛……
可口……
可樂…
額……
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混進去了?
春桃微微搖頭,似是要將什麽東西甩出腦子。
一側的紅梅見春桃突然搖了起來,一臉疑惑。
“是……什麽不能與我說的事情嗎?”
“啊?”春桃一愣,然後才答道。“不是!”
“應該是小姐有東西要交給你。”春桃想起了案幾上的《瘴癘金方》,但話說出來又覺得不妥。
說不定那書不是給紅梅的呢?
雖說紅梅是小姐的唯一弟子,但也沒有說一定要給她啊!
也許是別的事情?
如此想著,她又改口了。
“我也不知道,等會你到了便知。”
紅梅剛踏進門檻,瞬間就被那個小小身影吸引了目光。
她看見小師傅陷在鋪著狐皮褥子的圈椅裏,兩條長長的辮子垂在胸前,活像個被雨淋濕的布娃娃。
燭光映著那張瓷白小臉,竟有幾分透明的感覺。
\"師傅...\"紅梅嗓子發緊。她瞧見小晴師傅的嘴唇邊上還掛著鮮紅血跡,胸口中衣繡著的纏枝蓮紋一起一伏,像是隨時會斷線的紙鳶。
小晴虛弱地招手,指尖還沾著墨漬。紅梅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撲通跪在腳踏上。
離得近了,她才發現小師傅額前的碎發全被冷汗打濕,黏在蒼白的皮膚上,像宣紙上暈開的淡墨。
紅梅突然注意到案幾上那本金燦燦的書冊。
《瘴癘金方》四個字在燭光下流轉著奇異的光彩,書脊上纏繞的銀線紋路在搖曳的燭光映照下,竟像是活物般微微顫動。
\"為了方便你理解...\"小晴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縷殷紅的血絲順著嘴角滑落,在下巴上拖出觸目驚心的紅痕。
一側的十一立刻俯身,鎏金杯盞裏的蜂蜜水映出他緊繃的麵容。
小晴喝了一口蜂蜜水順了一下氣,才接著緩緩說下去。
“為了方便你理解,我已經盡量用你能看懂的方法來寫了。\"
小晴說的“盡量用你能看懂的方法”,她原意思是自己有著穿越者記憶,懂得現代醫學,懂得傳染病寄生蟲的基本原理,理解起瘧疾來非常簡單。
但紅梅作為這個世界的人,自然是沒有那些理論基礎的,為了方便紅梅理解,小晴這才改了一些措辭。
但這話落在紅梅耳中瞬間就誤會了。
特別是親眼看到自家小師傅虛弱吐血的一幕,她的誤會更深了。
她悟了!
師傅說的\"盡量用你能看懂的方法\",哪裏是指文辭淺顯!這是將仙家玄術硬生生掰碎了,化作凡俗醫術啊!難怪要承受這般反噬。
如此腦補了一番,紅梅的視線模糊了。
“師傅!”她重重叩首,額頭撞在青磚地上發出悶響。“弟子愚鈍,不值得你……”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
她想起疫區那些被自己治死的病患,想起昨夜還在埋怨醫術晦澀難懂,此刻恨不能把那些抱怨都嚼碎了咽回去。
“看病哪能一成不變,照本宣科?”小晴微微搖頭。
“這書隻能應對八成症狀……”
“我原本想要寫詳細些的,但……”
小晴雖然已經盡力將這瘧疾、傳染病轉變成這個世界的人能看懂的措辭,但照本宣科還是容易詞不達意,看病也是瞬息萬變的,她也明白這樣子看病雖然能提升外行的準確率,但一板一眼不會變通的看病還是會發生意外,所以還是會出現根據她的書裏執行還是處理不了的情況。
原本想寫得更詳細的,奈何時間不允許、這傳染病蔓延開來也是麻煩事,眼下她自己無法長時間坐診,拿出這樣一本簡單的醫書提升紅梅的診斷正確率才是正解。
這短短一天的時間裏,她已經是盡力將各種情況寫進去了。
她話中盡力的意思就是如此,但紅梅又腦補了一段。
“弟子明白!”她突然重重叩首,額頭抵在冰冷的地板上。“書中未載的病症,弟子定會與兩位老大夫商議著來……”
小晴似乎想說什麽,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師傅你就別說話了!”她話說出口,又覺得這話聽著不對,一張俏臉都憋紅了。
“夠用了……”紅梅顫抖著接過醫書,感覺封皮燙得嚇人。
那些她原以為潦草的筆跡,此刻看來分明是強忍痛楚寫就。
紅梅抱著那本《瘴癘金方》退出房門時,簷下的冰棱正巧斷裂,清脆的聲響驚得她一個激靈。
春桃在廊下朝她比了個手勢——小丫鬟攥緊的拳頭在昏暗的燈籠光裏像顆初綻的花苞。
“紅梅姐,保重。”春桃用氣音說道,眼睛亮得驚人。
紅梅點點頭,將醫書往懷裏又掖了掖。
夜風卷著細雪撲在她臉上,書脊上的銀線紋路隔著粗布衣裳傳來絲絲涼意,像是師傅那雙總是微涼的小手。
回到小屋時,油燈早已熄滅。
紅梅摸黑從炕洞裏掏出火石,擦了三下才點燃燈芯。
黃豆大的火苗跳起來,照亮了案幾上那本攤開的醫書——“瘧疾辨證”四個描金小楷在昏黃的光線下竟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三日瘧發作規律……”她輕聲念著,手指懸在紙頁上方不敢觸碰。
那些蠅頭小楷排列得整整齊齊,每個字的收筆處都帶著細微的顫抖——分明是師傅強忍疼痛寫就的痕跡。
紅梅突然掏出紙筆,墨塊研磨得飛快,墨汁很快在硯台上積了一小窪。
她將醫書平鋪在案幾上,仔細對照著每一行字。
小晴的書裏隻針對瘧疾寫了常見症狀,包括與症狀相似的疾病的區分方法,與具體用藥方法都寫得一目了然。
紅梅原本腦子裏朦朧的概念瞬間就清晰了。
她快速看了兩遍後,已經對書中的內容有了基本的理解,但心裏卻愈發不安——這書是師傅拚著受傷換來的,絕不能有半點閃失。
隔離區那等人多手雜的地方,萬一遺失了怎麽辦?讓師傅再寫一本?怎麽可能。
她雖然看了兩遍後已經有了更清晰的理解,但明日就要繼續坐診,萬一出現遺忘的情況呢?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查書才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
不能將這珍貴的原本帶過去,她隻好手抄一份隨身攜帶。
夜已深,窗外的風雪聲漸大,但紅梅卻一點不覺得困。
她拿起毛筆,蘸滿墨汁,開始一字一句地抄寫。
粗紙吸墨快,字跡有些模糊,但她不敢有絲毫馬虎。
“瘧疾辨證,三日瘧發作規律……”她低聲念著,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道墨痕。
時間在筆尖下流逝,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屋內卻漸漸溫暖起來。
紅梅的手指凍得發僵,但她不敢停歇,生怕一停下來,心中的那份責任感和使命感就會被寒冷吞噬。
終於,當第一縷晨光透過冰裂紋的窗紙灑進屋內時,紅梅已經抄完了整本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