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漢明帝:劉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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捭闔者,道之大化,說之變也。必豫審其變化,吉凶大命係焉。口者,心之門戶也;心者,神之主也。誌意、喜欲、思慮、智謀,皆由門戶出人,故關之以捭闔,製之以出人”。
譯:捭闔之道是陰陽變化之道的演化,是遊說他人隨機應變的關鍵。必須事先考察並弄清這些變化,事情的吉凶和人們的命運密切相關。口,是心意出入的門戶。心靈,是精神的居所。意誌、欲望、思想和計謀都要通過口這一門戶傳達出來。所以,口是捭闔之道的關鍵,要能控製自己的言辭。
一、生於亂世,長於憂患公元28年43年)
建武四年公元28年),我降生於河北邯鄲的行軍帳中。母親陰麗華曾說,那夜營外馬蹄聲如雷,父親劉秀正與彭寵殘部鏖戰於薊城。她將我裹在染血的戰袍裏,輕哼楚地民謠:“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帳外忽有流矢破空,穿透牛皮帳頂,釘在離我繈褓三寸的木柱上。後來父親笑談:“此子命硬,未出繈褓已曆刀兵。”
建武六年30年),父親初定天下,卻不敢將三歲的我養在洛陽宮中。我被安置在偃師縣一處豪族舊宅,乳母是隴右戰俘,護衛乃更始舊部。記得五歲那年的上巳節,城郊突發民亂,老仆背著我藏進地窖三日。黑暗中,我摸到窖壁刻滿前朝刑徒的絕命詩:“生不逢堯舜,負薪老空山。”那些歪斜的刻痕,成了我最早識得的文字。
七歲封東海公,父親派大儒桓榮教我《尚書》。某日讀至《牧誓》,我忽問:“武王伐紂,何不待其自斃?”桓榮愕然,父親聞之卻大笑:“此兒知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建武十五年39年),隨父巡視南陽,見田間豎著度田木樁,豪強卻在界碑下埋金行賄。我以馬鞭指地:“此土可量,人心難測。”父親目露精光,次年便掀起“度田案”,誅殺十餘郡守——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帝王心術的凜冽。
建武十九年43年),太子劉強被廢那夜,我在濯龍池畔遇見這位長兄。他披發跣足,將一枚玉玨塞入我手:“陽弟劉莊原名劉陽),此物乃父皇賜我十歲生辰之禮,今日歸你。”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仿佛要延伸到洛陽城外那座冷清的東海王邸。三日後,我跪接太子璽綬時,掌心仍攥著那枚帶血的玉玨——原來兄長早已咬破指尖,在玨內刻下“慎”字。
成為太子的第一個冬天,父親命我監審楚王劉英謀反案。案卷記載劉英私製“赤符天命圖”,我卻發現帛畫顏料乃交趾朱砂——此物去年方入貢,而劉英封地遠在彭城。父親聞言擲筆歎道:“有人要借你的刀。”最終以“查無實據”結案,但暗派執金吾翦除楚王黨羽。那夜我在東宮獨坐至天明,將案卷投入火盆,看灰燼如黑蝶紛飛——原來儲君的第一課,是學會在光明與陰影間行走。
二、儲位更迭:刀鋒上的太子43年57年)
建武十九年43年)十月丙申夜,我跪在南宮玉階前,看著長兄劉強的太子璽綬被收回。他轉身時,腰間佩玉撞在石階上,裂成兩半。我拾起殘玉,觸到溫熱的血痕——原來他指尖早已掐破掌心。三日後,父親召我入宣德殿,將新鑄的太子金印按在我掌心:“陽兒,這印比泰山還重,你可知為何?”我垂首盯著印紐上的螭龍,龍爪深深摳進我的皮肉:“因為天下人的性命,都係在這方寸之間。”
搬入東宮那夜,母親陰麗華送來一匣蜜餞,底層卻藏著匕首。她撫著我的鬢角輕歎:“你父皇以柔術馭群臣,你卻要學這蜜中藏刃。”彼時朝中暗流洶湧:南陽舊勳不滿廢長立幼,郭氏外戚在封地私蓄甲兵。永平元年58年)春祭,我在太廟前遇刺,刺客竟是昔日東海王府的馬夫。羽林郎將他亂刀分屍時,我拾起他半截斷指上的銅戒——戒麵刻著郭氏家紋。當夜,我命人將染血的銅戒裹在錦盒中,快馬送至真定王劉楊府上。
父親為磨礪我,常命我參與雲台二十八將的軍議。建武二十三年47年)冬,臧宮請征匈奴,馬援力諫不可。父親突然問我:“太子以為如何?”我指沙盤陰山積雪:“昔衛青出塞,必待春草萌發。今若冒雪北征,恐十萬人馬未至漠南,已凍斃於風雪。”馬援聞言大笑:“太子知天時矣!”散朝後,父親卻冷臉告誡:“為君者可以天時拒戰,卻不能以天時避責——明日去羽林營,看凍傷士卒換藥。”
四弟劉荊送來西域葡萄酒那日,太醫用銀針試出劇毒。我拎酒壇踏進廣德殿,當著諸皇弟的麵痛飲三口:“好酒!可惜四弟不知,我自幼隨軍飲馬血,早練得百毒不侵。”劉荊臉色慘白,我卻將剩餘毒酒潑在雲台功臣圖上:“今日之事若傳出去,朕便燒了這二十八將畫像,讓後世隻記得手足相殘!”後來史官記載“荊惶恐請罪”,卻不知那夜我在宗正寺密室,對著列祖牌位割腕放血,任毒液混著血水淌滿青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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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十五年39年)的度田令餘波未平,我監國時發現汝南太守歐陽歙竟私藏田畝七千頃。刑場上,他嘶吼:“陛下曾許我等功臣‘丹書鐵券’!”我擲下斬首令:“丹書保你家族不滅,鐵券護不住你項上人頭!”血濺三尺時,南陽豪強送來百車糧草示好,我轉手撥給遭旱的兗州百姓。父親聞訊,特賜我高祖斬蛇劍:“此劍斬過白帝子,今日斬盡天下不公。”
三、永平新政:鐵腕與仁心的撕扯57年75年)
永平元年58年)正月甲子,我接過傳國玉璽時,未央宮外的積雪正被鮮血染紅——那是三日前因貪汙被腰斬的執金吾郭況。群臣戰栗中,我劍指太廟方向立誓:“朕寧作暴君刻於史冊,也不容蠹蟲蝕我漢室梁柱!”禮成後獨坐高台,寒風卷起冕旒十二玉藻,叮當聲裏恍惚聽見母親歎息:“莊兒,你把自己煉成了刀。”
楚獄案:
永平十三年70年),楚王劉英獻黃老帛書、結交方士之事被揭發。案卷中那句“熒惑守心,當有新天子”讓我怒極反笑。禦史台請求誅劉英三族,我卻在深夜召他幼子入宮。那孩子瑟瑟發抖地捧著我賜的酪漿,眉眼像極了兒時為我捉蟋蟀的劉英。最終詔書改誅殺為流放,劉英自盡前托人送來一束白發:“陛下斷發代首,臣以白發謝罪。”後來我在顯節陵旁為他立衣冠塚,碑文隻八字:“兄劉英,弟劉莊。”
天竺佛經與太學儒生
永平十年67年),攝摩騰在南宮講解《四十二章經》,太學生王充當庭質問:“佛說眾生平等,然則君臣父子之綱何存?”我擲下禦筆定論:“白馬馱來的是勸善之經,非亂政之術。自今日起,太學生需修佛經《慈心品》,僧眾必誦《論語·顏淵》。”那夜巡視譯經場,見天竺僧人用梵文標注《孝經》,漢儒以章句注疏佛典,月光下竟有種詭異的和諧——這或許就是帝王要的“道並行而不悖”。
西域都護府的生死簿:
班超斬巫震於闐的捷報傳來時,我正在批複敦煌太守的請罪書——他因擅自開倉賑災被彈劾。朱筆在奏章上懸停良久,最終勾畫:“賑災者賞,越權者罰。”轉頭對尚書令陰識道:“傳旨敦煌,太守進爵關內侯,杖責三十。”陰識愕然,我指著案頭班超血書:“不懲其過,邊疆四十城守皆可擅權;不賞其功,何來三十六死士效命?”
詔獄裏的父子相殘:
永平七年64年),南陽郡守杜安貪墨修渠款,其子杜根冒死敲登聞鼓揭發。我親審時見那少年後背鞭痕縱橫,冷笑問杜安:“卿嚐教子忠孝,今子告父,是忠是孝?”杜安匍匐泣血:“臣願伏法,唯求陛下留犬子性命。”我擲下斬令卻又追加恩旨:“杜根舉告有功,賜孝廉出身;杜安午時問斬,屍首交其子收殮。”午門鍾響時,杜根抱著父親頭顱撞向宮牆,血濺白虎闕。那抹猩紅在石獸上三年不褪,宮人皆傳是帝王心魔所化。
最後的仁慈:寒衣詔
永平十七年74年)冬,我巡視洛陽獄,見死囚蜷縮於冰霜。回宮即頒《寒衣詔》:“凡在押囚犯,冬至賜絮衣;杖刑過百者延至春後行刑。”詔書墨跡未幹,禦史大夫第五倫闖宮進諫:“陛下嚴刑峻法三十年,豈可因婦人之仁毀於一旦?”我掀翻案幾,竹簡散落如雪:“朕能狠心誅兄弟,卻見不得百姓凍斃!這龍椅若能焐熱,何至於此!”
四、白馬馱經:儒釋之間的帝王心64年68年)
金人入夢:神諭還是心魔
永平七年64年)深冬,我夜宿南宮靈台,忽見一金人自西方踏雲而來,身纏烈焰,胸口卍字如日輪旋轉。驚醒時冷汗浸透中衣,召太史令傅毅解夢。他伏地顫聲:“此乃西方佛陀,陛下當迎其法教。”我摩挲腰間高祖斬蛇劍,冷笑:“朕斬白蛇定天下,豈懼虛妄金人?”然次日朝會,大鴻臚報西域商路斷絕,龜茲等國屢受匈奴脅迫——那夜我獨坐觀星台,將佛陀影像與西域輿圖疊合,朱筆圈定天竺方位:“遣使求法,暗察諸國。”
三十六騎西行:經卷與諜報
蔡愔、秦景臨行前,我密賜銅虎符:“若遇諸國君主,可許互市之利;若得真經,當譯其安民之術。”使團晝伏夜行三年,穿越雪山時凍斃半數隨從。永平十年67年)歸洛陽那日,白馬背上貝葉經卷散落,攝摩騰拾經時指縫滲血——原來經匣夾層藏有西域三十六國兵力布防圖。我撫摸泛黃的貝葉歎道:“佛陀掌心,亦握山河。”
南宮辯經:梵音與儒道的交鋒
竺法蘭在南宮開講《四十二章經》,太學生張衡非發明地動儀者)厲聲質問:“佛說剃發出家,豈非背棄父母?”天竺僧人結結巴巴以梵語解釋,我忽然拍案:“《孝經》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然《孟子》亦言‘舍生取義’——今以孝道解佛理,可乎?”滿殿寂然中,我命尚書郎將“孝養父母”四字刻入白馬寺門楣。那夜譯經場燈火通明,梵文《慈悲觀》旁注著《論語》章句,如刀劍歸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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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貝葉:帝王的心術
永平十一年68年),有僧人在市井宣揚“沙門不敬王者”,我詔攝摩騰入宮。老僧趺坐階前,我擲下染血的度牒:“此乃交州反賊所持,上書‘彌勒降世’!朕能容佛陀,容不下亂法之徒!”三日後,《漢明帝僧製令》頒布:僧眾需向天子行頓首禮,寺院田產不得超過百畝。白馬寺鍾聲裏,我對著雲台二十八將畫像自語:“父皇,兒臣借來西天佛光,隻為照亮東土暗處。”
白馬寺的黃昏
永平十二年69年)佛誕日,我攜太子劉炟微服入寺。暮色中見小沙彌以《詩經》音韻誦梵唄,簷角銅鈴與太學鍾鼓遙相呼應。劉炟忽問:“父皇既尊儒,何必迎佛?”我指寺前馱經石馬:“你看它蹄踏蓮花,背負漢磚——外來的經,總得砌進自家的牆裏。”殘陽如血,將我們的影子拉長在譯經場的青石板上,恍若中原與天竺的千年對弈。
五、西域長歌:班超與三十六國的棋局73年75年)
玉門關外的賭局
永平十六年73年)春,我擲下虎符的刹那,竇固大軍已出酒泉。班超跪在宣室殿的青磚上,甲胄未卸便請纓:“臣願領三十六騎,為陛下撬開西域之門。”我以朱筆點其眉心:“若敗,朕不治罪;若勝,朕許你專斷之權。”他跨馬西去時,我命羽林衛射落殿前雁陣——三十七支箭釘入石板,獨一支穿透雁眼。望著那支孤箭,我喃喃道:“班仲升,你便是朕的穿雲箭。”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當班超夜襲匈奴使營的密報傳入洛陽時,我正在批閱度田案卷。絹帛上寥寥數語:“夜半縱火,斬虜使首級三十,鄯善王伏地請降。”我擲筆大笑,卻見墨汁濺汙了案頭《西域輿圖》。那灘墨漬恰蓋在車師前部位置,冥冥中似有天意。次日朝會,我當庭焚燒主和派奏章:“昔張騫持節十九載,今班超以三十六人定一國——諸卿可知,何為‘漢’?”
永平十七年74年)冬,班超密奏:“於闐巫者索臣坐騎祭天,欲阻漢使。”我以刀劃破指尖,血書八字:“神若阻漢,卿可弑神。”三日後,於闐城外,班超劍斬大巫,血濺祭壇。於闐王廣德驚懼歸附,獻上的玉璽卻刻著匈奴篆文。我命人熔璽鑄鍾,懸於洛陽西市,鍾聲每日鳴響三十六次——西域三十六國,當聞此聲而戰栗。
永平十八年75年)春,龜茲攻破疏勒,斬殺漢使陳睦。班超退守盤橐城,上疏請罪:“臣以殘兵二百,誓與疏勒共存亡。”我連夜召見太醫,取續命金丹裝入金匣:“此丹非為延壽,乃保社稷——速送西域!”使者出玉門關時,我獨登朱雀闕,見北鬥七星直指西方,忽憶少年時與班超同習兵法,他曾在沙盤上擺出“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陣型。
最後的詔書:帝王與孤臣的默契
病榻上,我口述遺詔:“西域諸事,悉聽班超節度。”尚書令提醒:“班超官僅假司馬,恐難服眾。”我扯斷冕旒珠串,取最大一顆南珠:“以此代朕虎符,西域四十城,見珠如見君!”八月壬子日,我崩逝的消息傳至疏勒時,班超正被匈奴圍困。他吞下我賜的金丹,率死士夜襲敵營,火光中高舉南珠嘶吼:“明帝在天,佑我漢土!”那夜,疏勒城頭的漢旗未倒。
六、骨肉相殘:帝王家的詛咒41年75年)
廣陵王的帛書:第一滴血
永平元年58年),四弟劉荊遣人偽造廢後郭聖通之弟郭況的筆跡,密謀策反。當那卷“共誅暴君”的帛書攤在案頭,我竟笑出聲來——帛角暗紋是東海王府獨有的雲雀繡,那是劉荊十二歲生辰時我親贈的錦緞。深夜召他入宮,將帛書擲於火盆:“四弟的篆書,比少時長進了。”火焰吞沒“暴君”二字時,他忽然跪地痛哭:“二哥,我隻是想讓你多看我一眼...”
永平十三年70年),楚王劉英獻“赤符天命圖”事發。禦史台呈上他結交方士的名單,首頁赫然列著三弟劉康、五弟劉延。我連夜召宗正入宮,將名冊一頁頁撕碎:“燒了,就說楚王瘋癲,攀咬宗親。”但劉英仍在獄中自縊,留下絕筆:“弟本南陽田間雀,錯攀洛陽帝王枝。”下葬那日,我命人將他最愛的陶塤放入棺槨——建武二十八年,他曾為我吹塤驅病,曲調猶在耳畔。
永平十四年71年),劉荊再次謀反,證據確鑿。我持劍踏入囚室,他竟笑著引頸:“二哥,這次真要殺我了?”劍鋒抵喉時,忽見他懷中露出一柄斷劍——那是建武十九年我們共同剿滅山匪時折斷的佩劍。我擲劍於地,改判流放廣陵。離京那日,他在囚車中高歌:“鴻鵠高飛,一舉千裏,羽翮已就,橫絕四海...”那是父親教我們的《鴻鵠歌》,如今聽來字字泣血。
永平十六年73年),妹夫耿弇之子耿襲卷入西羌叛亂。妹妹劉綬脫簪待罪,跪獻當年我贈她的和田玉鐲:“若陛下必殺耿襲,請先碎此鐲。”我揮劍斬斷玉鐲,卻在處決令上朱批“流放”。三日後,劉綬自盡於長公主府,腕上纏著玉鐲絲繩。那夜我獨坐靈堂,將碎玉一片片拚合,裂縫中映出自己扭曲的麵容——原來天家親情,早如這玉鐲般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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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八年75年)臨終前,我命人展開陪葬品中的帛畫:畫中七名幼童在梧桐樹下鬥蟋蟀,正是建武二十八年我們兄弟姊妹最後的團聚。畫角題字“長樂未央”已褪色,我蘸血補寫“來世勿生帝王家”。咽氣前,恍惚見劉荊、劉英等人站在畫中梧桐樹下招手:“二哥,該你當鬼了...”
永平十七年74年)冬夜,銅漏滴到醜時三刻,我忽然扔下批紅的朱筆。案頭那卷彈劾班超“擅殺邊民”的奏章,字跡在燭火中扭曲成西域的風沙。伸手欲喚近侍添燈,卻見銅鏡中映出母親陰麗華的臉——她正用簪子挑亮燈芯,像建武十九年我初為太子時那般。待要開口,鏡麵忽泛起漣漪,隻剩我斑白的鬢角與孤燈相對。原來人老了,連思念都會生出幻覺。
永平八年65年),我嚴懲度田貪腐的潁川太守,其幼女在刑場咬破手指,血書“暴君”二字呈於禦前。那夜我摩挲著高祖斬蛇劍,恍惚聽見父親的聲音:“莊兒,你可知當年為何殺歐陽歙?”未及回答,父親幻影已自問自答:“因你比朕更怕這天下重回王莽時的混沌。”燭淚滴在奏章上,將“暴君”二字暈成殘陽般的血漬。
班超收複焉耆的捷報與四弟劉荊的絕命書同日抵京。我左手撫過羊皮地圖上新畫的漢疆,右手攥著染血的帛書:“弟今赴黃泉,惟願來世與兄為布衣...”朱雀門外慶功的鼓樂震天響,我卻躲進宗廟密室,將捷報與絕筆同焚於高祖靈前。灰燼飄落時,仿佛聽見父親歎息:“你擴了千裏疆土,卻縮成孤家寡人。”
永平十八年75年)佛誕日,我踉蹌登上白馬寺浮屠塔。西域高僧曇柯迦羅正在譯《涅盤經》,梵音隨風飄來:“一切眾生,悉有佛性。”我忽然抓住他袈裟嘶問:“弑親者可得超度否?”老僧沉默著指向塔下:百姓在佛前供香,儒生於庭中辯經,班超的使者正換乘驛馬西去。暮色中,我摘下冕旒擲向鍾杵,青銅轟鳴驚起滿城棲鴉——這便是我給佛陀的答案。
臨終前夜,我掙紮著寫下最後一道密詔:“太子炟啟:朕棺中銅匣,勿入顯節陵,葬於偃師故宅梧桐樹下。”匣內封存著永平三年上巳節,諸皇弟妹贈我的木雕小馬、斷玉玨和褪色香囊。八月壬子日寅時,當喪鍾響徹洛陽,一匹快馬悄然出城。馬上錦盒裏的銅匣,盛著劉莊五十載人生裏,唯一未被龍袍壓碎的溫情。
山河入夢,青史焚心75年秋)
永平十八年75年)八月,我躺在宣室殿的病榻上,望著太醫令調藥的銀匙,忽覺那勺中黑褐藥汁竟泛起大漠的昏黃。前日班超的密奏與湯藥一同送來:“疏勒城斷水,耿恭部煮鎧弩為食。”我推開藥盞,蘸著藥汁在絹帛上寫:“取朕陵前鎮墓獸雙目鑲珠,速熔為金,購龜茲糧草。”尚書令跪諫:“此乃鎮陵神物,恐損陛下身後安寧。”我擲碎藥碗,琉璃碎片割破掌心:“朕的安寧,早在三十年前與西域同葬!”
陰太後臨終前塞給我的銅匣,直到今夜才被撬開。匣中竟是一隻早已風幹的蟋蟀,附著的帛片字跡稚嫩:“陽哥哥,這是荊弟贏來的大將軍,送你鎮東海。”建武二十八年的秋夜霎時重現:十歲的劉荊趴在草叢,為我捉這隻蟋蟀時被蠍子蟄腫了手。我攥著蟲屍咳出血沫,忽然對虛空嘶吼:“四弟!若重來一次,朕寧與你鬥蟋蟀終老...”值夜宦官驚慌闖入,隻見龍榻錦被上,枯蟋與血痂凝作一團暗紅。
八月壬子日寅時,我強披龍袍升殿。群臣俯首間,恍惚見二十八將的鬼魂立於丹墀兩側——鄧禹缺了左臂,馮異頸纏白綾,皆是我嚴懲過的勳貴。當太尉趙熹奏報“楚王餘黨盡誅”,我忽然解下玉帶擲向殿柱:“你們真當朕是瞎子?那日劉荊送毒酒,遞酒的內侍分明是你趙氏家奴!”滿殿死寂中,我大笑指著自己心口:“這龍袍,原是裹屍布;這帝冠,本是鎮魂釘。”
秋雨詔:給山河的情箋
彌留之際,我命人推開所有門窗。秋雨裹著未央宮的桂花湧入,恍惚化作建武四年的邯鄲細雨。我蘸雨在錦被上書寫最後詔令:
“一、西域戍卒年逾四十者,許娶胡妻,子嗣入漢籍;
二、楚王劉英、廣陵王劉荊等罪宗,去‘厲’‘湣’惡諡,改刻無字碑;
三、白馬寺譯經場永免賦稅,然所譯佛經需經太學審定。”
雨水衝淡字跡,如同我這一生功過,終將湮滅於青史長河。
梧桐辭:與山河共白頭
最後的清醒時刻,我聽見父親在喚“陽兒”。建武二十八年的南陽舊宅忽現眼前:父親執我之手,在梧桐樹上刻下“劉陽七歲”。我伸手摩挲樹痕,卻見那刻痕已隨年輪擴散成龜裂溝壑——原來我這一生,早被幼時刻下的那一刀注定。秋風掠過,滿樹黃葉化作西域飛雪、南海煙雨、東海潮信,最後一片落葉覆在我眼上時,天地間唯餘母親哼唱的楚謠:“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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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馭上賓:
永平十八年75年)九月初五,我的靈柩被三十六名赤足農夫抬向顯節陵。遵照遺詔,陵前未置石獸,唯有百畝稻田環繞。秋風掠過穗尖,金浪翻滾如建武二十八年的南陽舊景。太子劉炟捧土灑棺時,一粒稻穀落入槨縫,尚書令欲拾,我兒擺手:“留與父皇,來世做個田舍翁。”
陪葬的銅匣中,除了木雕小馬與斷玉,還有永平三年我私藏的彈弓——那是處斬南陽貪官張汲後,其幼子遺落宮門的“凶器”。臨終前夜,我蘸墨在彈弓柄上補刻“恕”字,與“暴君”血書並列。千年後若有人掘此陵,當見帝王白骨旁,躺著孩童最天真的恨與最蒼老的悔。
棺槨將合時,一騎快馬衝破送葬隊列。班超使者滿身血汙,奉上疏勒城頭的漢旗:“耿恭部十三將士歸玉門,匈奴退兵三百裏!”我兒將漢旗覆於我身,輕聲道:“父皇,西域安矣。”黃沙漫卷,旗上血漬斑斑如淚,恍惚似見班超在萬裏外舉杯酹酒:“陛下,且飲此杯烽煙!”
下葬那刻,洛陽城所有鍾鼓齊鳴。白馬寺梵鍾、太學祭鼓、市井梆子,聲聲交織成建武四年的邯鄲夜雨。我的魂魄隨一縷青煙飄起,見顯節陵化作一卷巨簡:簡上“漢明帝”三字漸褪,露出幼時父親教我寫下的“劉陽”。原來青史丹書,不過是帝王一生的倒影。
餘燼:山河記得
許多年後,西域老兵在敦煌烽燧下酒醉,說起永平年間的傳說:每逢朔月之夜,顯節陵前稻田會無風自動,穗浪中隱有佩劍帝王緩行,手捧褪色陶塤,吹一曲兄弟少年時的《黍離》。而千裏外的洛陽廢墟上,白馬寺殘鍾自鳴,應和著地宮銅匣中木雕小馬的啼聲——那是一個帝王,留給山河最溫柔的詛咒。
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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