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倚雲院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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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礴嘴唇上吃痛便拉回了一些理智。他低眉看青莞,瞧她欲哭無淚的臉並那句十分委屈的“推不動”,心裏忽而生出了樂意。再感受她使力撐在自己胸膛上的兩隻手並低眉去瞧終是沒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馬車裏曖昧惹火的氣氛忽退了大半升起一些溫情。

    青菀恰時地鬆開他的下嘴唇往後避開自己的臉,隔了一段距離看向他,給他戴高帽兒“王爺您是好人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薩您放我下去吧。”

    “我不是好人。”許礴卻不配合地搖搖頭,並沒有要放她走的意思忽而又說:“不過近來確實變好了許多連我自個兒也心生感動。”

    青菀狐疑地看他不知這話怎麽往下搭。他又說:“我說那話是真的,你暫且拿我做個朋友有事盡管找我。我等你,非等到你想通那一日。你若不同意我往後再不碰你。”

    這話一說青菀臉上狐疑的神更甚了些。她看看自己身上淩亂的灰袍又把目光幽幽轉向許礴。不需她說什麽,許礴自然瞧得出她的意思。自己又笑一下,也不覺不好意思,但也沒再皮賴子,而是伸手上去幫她理衣裳係扣子。

    青菀不敢勞駕他,瞧他做事就知道是被人伺候慣了的,壓根兒不知勁道在哪裏。她自己也上去拉衣裳,把被他解開的係帶一根根係好。

    係罷了,她要從許礴懷裏出來,拿他的話來與他說:“既是朋友,應以君子之禮相待。王爺您放開我,我一邊兒坐著,跟您說話,也是一樣的。”

    許礴並不放,回她的話,“朋友麽,親近些也是能的。”

    青菀氣結,這又是跟她耍無賴了,沒一句正經。她蹙起眉看他,忽而使勁往她胸膛上砸了幾拳,起了威嚇的語氣,叫他,“放手!”哪裏還拿他做個王爺,隻當個沒皮沒臉的皮賴子罷了。

    而幾下棉花拳頭,能打出什麽來?許礴輕鬆地擒了她的雙手,低頭盯著她,故意擺了冷臉道:“反了你了。”

    青菀臉上氣結的表情不退,把頭甩向一邊,再不理他。半晌又覺氣下不去,頭還是撇在一邊,說:“你是王爺,想要什麽沒有?何苦纏著我一介小尼姑?要麽你也狠些,將我弄回府上得了,也是你王爺的做派。眼下使這麽些手段,閑的麽?你不自重,這回吼你,下回就要打你了。”

    許礴有些懵神,這小尼姑之前可不敢這麽對他的。到底身份有差距,誰在他一個王爺的槍口上大放厥詞,不是找死麽?他看著青菀一陣不說話,仔細想了想其中的因由。

    而青菀說罷這話後,也當即覺出了不妥。她又慫起來,把頭往懷裏埋,才剛那惱烈的架勢是一點兒也沒有了。默聲半晌,幽幽跟他說:“您這是又生氣了,莫要把我叉出去打死就成”

    許礴又被她這話惹笑起來,一點為王的威嚴也無。被一小尼姑言語冒犯了,該不該生怒都尚沒想得明白,卻又被惹笑了。

    他把青菀往懷裏抱,“本王是不是對你太好了?”

    青菀還是埋著頭,她心裏隱約也有這種感覺。若不是潛意識裏覺得許礴驕縱她,怎麽會跟他置氣,還說出那樣沒上沒下的話。真有危險的人,擺出的態度架勢絕不是這樣的。她隻不過打心底裏覺得他不會對自己怎樣,才自然出了那般反應罷了。

    然心裏雖這麽想,嘴上卻不承認,她左手無意識地揪著許礴的袖擺縫口,搖了一下頭,“是貧尼不知禮數,冒犯王爺了。”

    許礴很是大度的樣子,“這回原諒你,下回注意。”

    “嗯。”青菀忙點頭,“謝王爺。”

    那原來說要下去的話,這會兒是不說了。人是賴上她了,甩不掉,且受著吧。

    餘下的路程不多,青菀便一直陷在許礴懷裏,搭他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許礴也是胡扯來的,一隻手撫她鬢角,細細摩挲。馬車裏十分安靜,像一對心意相通的璧人在一處相擁,體味溫情。然唯有天知道,這兩人真是各有各的心思。

    直到馬車停下,許礴才放開青菀,牽了她下馬車。青菀麵子嫩,把臉往懷裏埋,不想叫那車夫瞧見。許礴卻不以為意,對她說:“隨軍剿匪的,認得你。”

    青菀:

    兩人下了車,青菀見得此處不是尚可遊玩的南郊哪處園林廟宇。而是更為靠外,往旁側走走便是荒野樹林。青菀和淨虛來時走過這裏,便是一清的灰袍,也埋在這片林子的一棵歪脖子樹下麵。

    想起一清,青菀就不自覺把麵微沉了下來。原都是細微的表情變化,卻沒想到許礴瞧出來了,問她:“想什麽呢?”

    青菀搖搖頭,並不跟他說什麽,眯眼往前走兩步。許礴卻又好似能瞧得出她的心思一般,問她:“跟你師父有關?”

    青菀側頭看他,不知什麽時候跟他這麽熟了,明明認識不久,明明沒說過多少話,也明明不曾交過心。若說哪裏比別人親近,也就是身體上。然她不知道,當身體都成了互相最熟悉的,那還有多少別的是體會不出的呢?

    她低低頭,踩過腳下枯殘草枝,忽而有了與人說話的**。她說:“幾天前到京城,我把師父的一身緇衣埋在了前麵一棵樹下,算是帶她返鄉。屍骨現時還留在蘇州,不知能否得有機會帶她回來。她是京城人,理應落葉歸根的。”

    許礴看她情緒平穩偏沉,自己也認真起神,偏頭看看她,“你師父到底是怎麽死的?”

    青菀也向他轉頭過去,不想在這事上說太多,敷衍他一句,“說給你你能替我報仇麽?”

    許礴聽出是敷衍,但他態度卻認真。他把手背到身後,“可以,我的能力總比你大些。”走了幾步,又說:“你不過一個小女兒家,有多大本事?你師父既是冤死,真相不明,那又豈能是好查的?便是你用盡一生,也不定能找出個真相來。”

    他說的這話不假,這也是青菀心裏最無力的地方。她是一心想為一清報仇,可自己除了嘴和腿,旁的什麽也沒有。她懷疑寒香寺的住持師父,可終究是半點證據都拿不出來。便是那個與一清通奸被捉的浪客,還有蘇州香扇弄裏藥材鋪一家,現也都不知人在何處。

    她不說話,許礴便又道:“既是好友,總有互相幫助的時候。你莫要見外,但說無妨。幫你師父報了仇,也好還你自由身。到那時,再說說咱們的事。”

    青菀轉頭看他,心裏有心動,也有猶疑。她聽得明白許礴話裏的意思,他是因為想要她,要跟她在一處,才會出手幫她,並不是無求的。她若是仗著許礴的喜歡,肆意利用他的權力,到最後卻並不願意跟他在一起,豈不可惡?

    因她抿抿唇,尚留餘地地說了一句:“到那時,也不一定願意跟你的。”

    聽到這話,許礴頓了一下,自然想起青菀心裏藏著容祁的事情。醋勁上來,卻不能發作,人跟他沒什麽關係,屬意誰都是人的自由。他幫與不幫,也是他的自由。

    他吸口氣,“無妨,先幫你查清你師父的事再說罷。你也不必覺得歉疚,隻做朋友,這些也是理應的。隻有一宗,往後咱們便是一條船上的,你得拿我做自己人。不能還像頭先,見著我就要跑,好像我是洪水猛獸一般。”

    青菀嘴唇微牽,思慮些許時候,到底是受下了他的好意。她帶許礴往那棵歪脖子樹下去,跟他說一清的事情。說寒香寺如何死了三個小尼姑,又說一清是怎麽死的。而後把自己那幾日在蘇州城內打探到的消息,並自己對寒香寺住持的懷疑,也都一股腦兒告訴了許礴。

    許礴聽罷了,挑揀個重要的信息提了出來,“那個害了你師父的男人眼下在京城?”

    青菀搖頭,“那時問出的消息,說是往京城來了。然到底來沒來京城,來的話又是何時來的,全部不知。那男人也無身家,就自己一人,隻知道姓王,旁的也一概不知。”

    許礴點點頭,“我回去派人查查,看是否能查到這人。還有那藥材鋪的事,也會派人去蘇州再查探查探。期間路途遙遠,不是一日兩日就能成的,你且耐心等著。”

    青菀自知這事兒難辦,若是她自己,還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起頭查出端倪。眼下許礴願意幫她,她豈還能有微詞,拿人做辦事的使?她誠心稱謝,說:“能得您的幫助,已是感激不盡。”

    她帶許礴到那棵埋了一清衣袍的歪脖子樹下,鬆針不枯,密密擠成一團。青菀在那抔黃土前站著,心有所思。她接受許礴的幫助,說起來違背了她原先的主張。她一直的打算,是不再和那些朝中權貴之人產生任何交集,包括容祁。可許礴黏上了她,甩不幹淨,也是她沒料到的。既如此,那便索性用他一用了。一清這事兒難辦,有許礴幫她希望才更大些。

    她又在心裏對一清默念,說等給她報了仇,自己就會還俗。她不玷汙一清心裏的佛門聖地,但也不會跟著許礴去王府。假使要拿什麽做回報,給他身子也未為不可。但人還是要走的,她哪怕乞討呢,也總該有活下去的法子的。

    她想得有些久,眉眼間有些深邃之意。許礴不時朝她看看,不知她心裏想的什麽,也不去打擾。隻當她悼念自己的師父,有許多話要說罷了。

    許礴對青菀也不是沒有疑心,她是跟著一清從京城到蘇州去的,也是京城人士。早前話語間有些微透露,她的出生似乎不算差,知道大戶人家院兒裏的日子勾心鬥角不容易。可偏偏她一句“都忘了”就把以前的事情抹了幹淨,好似石頭裏蹦出的人物,無親無故。

    要說她有什麽真心,也就是對她這師父。還有的,便是容祁。她說自己屬意容祁,但自己卻不入容祁眼的時候,那話聽起來絕不是假的,帶著些微孤涼的味道。照她這性子,不能初識容祁就生出那般深刻的感情,應該是舊相識才是。

    想到這,許礴不著痕跡地深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的心態平穩。許多事情隻能在心底揣測,還沒到都可拿來相問的時候,便隻能慢慢來。他原是個對女人全然不上心的人,之前遇到了青菀對了胃口,也隻是想睡了了事。眼下卻是越發複雜起來了,耐心細心也盡數給使上了,自個兒回神的時候也要驚一跳。

    青菀默想罷了,自回頭看許礴,與他說:“還要別處逛逛麽?若是不逛,咱們且還回城去吧。淨虛師父這會兒還在大相國寺,等著我回去找她呢。”

    聽她說話,許礴也回了神。大是沒有興致再逛的,況這深秋時節,也無景致好看。他打打袖擺,很是隨意地說了句,“既如此,便回去吧。”

    兩人又沿原路回去找馬車,上了馬車青菀便一人往拐角裏一縮,一副死也要死在這個角落的意思。許礴往她斜對側坐了,頭微仰靠著車壁,目光在她身上晃。嘴角掛著些微笑意,又拿她打趣,說:“怎麽?怕我吃了你?”

    青菀不理她,自把自己的屁股坐穩了。側頭看向馬車窗子,風打起窗簾,能零碎地看到外頭的光景。

    許礴果也閑不住,往她旁邊挪。等青菀把目光收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挪到她旁邊坐著了。他倒還是一副正經模樣,低眉耷目抬高胳膊理著自己的袖擺,問她:“眼下住在京城哪座寺廟?”

    青菀看他兩眼,也無心再瞞他什麽,簡單回道:“倚雲院。”

    理袖擺的動作滯住,許礴偏頭看看青菀。兩隻手徐徐從半空擱下,半晌才問:“容家的家廟?”

    青菀點點頭,“在舊城內找了一日,沒有寺廟願意收留。後來出了朱雀門去找,好容易找著了這個。原也不知道是容家的家廟,後來聽說是,便想打了包裹離開。哪知淨虛師父瞧那裏甚好,說咱們呆不長久就得回去,不必再折騰。她不願走,我便也隻能陪著。”

    聽到這話,那提起來的心又往下落了落。許礴麵稍有變化,微清了一下嗓子,心道不是容祁幫助的就好。他又有心試探,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青菀,“既是容家的家廟,容祁與你又相識,且你心裏有他,為何不願留在那處?”

    這又平平常常提起心裏有誰沒誰的話,青菀自覺不好聽,麵上現出羞赧。但她自個兒與他說過這個事,這時候再分辯什麽就顯得矯情,因順話道:“就是如此,才不願去呢。他是什麽人,我又是什麽人?要是清清白白的小尼姑也就罷了,心裏無愧,與他一處也自如些。可現在呢,大約與他說話也不配的。”

    許礴沒想到她是這番心理,這話說得,順道兒也將他降了數幾個等。他盯著青菀,麵上賭氣,沒好氣道:“你是什麽人?我又是什麽人?與我做了那些事,便連跟他說話也不配了?”

    青菀被他說得語塞,也不知他怎麽就氣上了。她看看他的臉,想了一番措辭,來拿捏他,“你又要我拿你做朋友,又不許我冒犯你。這會兒連實話也說不得了,這算哪門子朋友。我瞧你小氣,可離我遠些,別氣出症候來。”

    說罷了,青菀便把目光留在他臉上,看著他的眼睛。許礴與她對視,忽而覺得拿著小丫頭沒法子了。這才哪到哪,竟就現出這般無法無天的樣子。還跟他使小性兒了,堵他話了,故意酸他了。

    他到底是沒說出話來,妥協般地撂了一句,“遲早得被你氣死!”

    青菀收回目光笑笑,難得有個人能叫她這麽欺負。若不論許礴的身份,她和他相處起來,其實感覺不壞。在他身上她能感受到一種從她出生就沒感受過的東西,一種隨心所欲的放肆,甚而有些不能控製。這種恣意不知是好是壞,眼下她還分辨不清。

    便是容祁,她也從來沒有這樣過。她在容祁麵前多是端著的,想留下最為美好的樣子給他。沒有狼狽,沒有無禮,隻有端莊。心裏有種怕形象盡毀的小心,何談恣意呢?

    她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對許礴說:“容大人不知道我在倚雲院,王爺也幫我守著這個秘密吧。我和淨虛師父大約也就住一個月,便是要回蘇州的。”

    且不論她什麽時候回蘇州,對於不要告訴容祁,許礴自然是萬分配合的,他又說:“你若不想在那處,我再給你挑一處好的便是。”

    青菀搖頭,“這就明目張膽了,不止淨虛師父,怕是許多人都會知道我與王爺之間牽扯不清。您要是為我好,就在外頭人麵前顧念一下我出家人的身份。畢竟,我還沒還俗不是麽?”

    許礴明白她的意思,也不霸道強迫,自然隨她的願。

    馬車到大相國寺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青菀打起簾子下馬車,轉頭間看到西側雲霞漫天,燒得漫天紅火。她回頭與許礴別過,踏了高凳跳下去,往大相國寺的角門上去。背影消失在馬車窗內,許礴便放下了簾子,叫車夫駕馬,回王府。

    眼下手頭又多了事情,得派人把寒香寺這樁事情調查清楚。兩地相隔甚遠,又過了這麽多時日,查起來怕是並不容易。但為了了青菀的心願,這件事怎麽也得弄出個結果來。

    那廂青菀進了角門,去到法會大廳,在人群裏去找淨虛。這會兒法會已是近了結尾,馬上便要散了走人。淨虛也仍在原來的位置上,等得青菀回來,再行一遍佛禮,與眾人齊散,退出大相國寺來。

    外頭人馬眾多,都是散了回家去的。淨虛和青菀走在路側,徒步而行。她手持佛珠木魚,一麵走一麵問青菀,“去哪處逛了這麽些時候?”

    青菀跟在她旁側,接下她手裏的木魚,自個兒抱著,回她:“能去哪裏,不過街巷間走走瞧瞧。逛也是幹逛,手頭一個子兒都沒有,什麽也買不得。”

    淨虛問了這話,便不再理她。之於她在大相國寺聽到了什麽,學到了什麽,也隻字不跟青菀說。她也是幹脆利落怕麻煩的,最怕麵對蠢兒。既青菀自己都不願意留在那處參加法會,她還給她傳授佛法不成?以前不傳授,這會兒更不會傳授。

    兩人便這麽一前一後走去禦道,沿著禦道往前一直出朱雀門。回到倚雲院,天已是黑沉下來,正巧碰上藥石的時間。廟裏多備了她們的飯,自然一道兒去膳房裏用齋。此番淨虛沒自個兒回耳房去吃,也到了膳房群聚。

    廟裏兩個老尼和四個小尼姑難得瞧見她,都會多瞧她兩眼。那智清又來問她話,說:“淨虛師父今日去大相國寺,聽得如何?那些大師父們說講的,可是十分高深精妙?”

    淨虛夾一顆醋浸的花生米,夾起一寸來高又落回了碗裏。這就不吃了,放下筷子,道一句,“不過爾爾。”

    不止四個小尼姑,便是慧寂慧安兩個老尼,都叫淨虛的口氣給整頓住了。吃喝兩口玉米稀粥,起身道一句,“收拾幹淨準備共修吧。”便離開了膳房。

    沒有住持在,四個小尼姑往淨虛這邊來,圍著她繼續問:“淨虛師父佛法如此精深麽?可能挑選一段,講些與我們聽聽?”

    淨虛並不太想理她們,從案後站起身子,態度還算可接受地敷衍了一句,“日後有時間的罷。”

    青菀不吱聲,坐在案後隻顧吃自己飯。佛家講究過午不食,因此稱晚膳叫藥石,把單純的果腹行為美化為治“餓”。餓乃是病,需要治上一治,且與貪欲無關。

    青菀從來都是不管這些的,別人都是三兩口吃罷,她非得吃飽才行。她是食素多年,若還不將肚子填飽,想來活著也不自在。人生來也就幾件事,吃喝拉撒,哪一宗不爽利,都不能叫人舒坦度日。真覺舒坦的便是修行,著實有些難為人了。

    卻說四個小尼姑被淨虛撂下,大有些無趣。她們收拾起膳房的碗筷來,與青菀抱怨,“你這師父狂妄,咱們頭一回瞧見這種人。這般行徑,當真是得道高人?旁的且不說,溫柔謙遜便占不上。她還給旁人解憂解難麽?說出來的那能是真心話?”

    真不真心且不說,但能為人開解心結卻是真的。她打小研讀抄寫佛家經典,帶她的師父也是位高僧,學問上是不輸人的。隻這性子要命,人人瞧著都不痛快,暗搓搓盼她出醜。倘或哪一日露了餡,遭了難,就得是被人吐口水的下場。

    青菀現時與她在一條船上,自然要替她分辯,“她就這樣兒,捧得高了,難免孤傲些。又是年歲不大的,按不下性子。想來還得修行些日子,方才真能令人信服。”

    四個小尼姑不以為意,拿了青菀來冷哼,說:“這都是憑你們吹的,到現在也未聽見她說出什麽來。到咱們寺裏,加起來五句話也未與咱們說過。若真有本事,怕的什麽,不拿出來亮亮?再說佛法經文,不都是探討爭論出來的麽?”

    青菀不知這話怎麽圓,隻把淨虛那話再嘮一遍,“日後有機會的罷。”

    四個小尼姑卻不甘心,相互間又出主意來,非要見著淨虛的本事才算罷。這時又都認為淨虛是唬人的高僧,並無真才實學。瞧著她年歲不大,怎麽能超過大相國寺的高僧去?還那般無禮,說別人“不過爾爾”,笑話。

    智清收盤子,與其他三個說:“你們近來哪個要到府上去?”

    那廂妙羽來搭話,“前兒和六姑娘說好的,過兩日到府上陪她玩會兒。你有什麽主意,要說快說。”

    智清道:“你便跟六姑娘說說咱們廟裏來了個師父,二十來歲的年紀,佛法高深,大相國寺的住持且不如,非得叫她到太太那處說法去。一生遇著一回,不聽一番,人就回蘇州去了,可就聽不著了。”

    在座的都能聽出智清這話裏的意思,語氣裏帶著些微酸意。青菀把自己和淨虛的碗盤收拾掉,隻當聽不懂,也不摻和。淨虛從來都不會話頭上饒人的,也不懼與人辯論佛法。她替她著急,那是白操心。人家壓根兒就不在乎,你要辯麽,辯個三五日給你聽也是成的。

    而倚雲院這幾個小尼姑有了脾氣,過兩日那妙羽去容府上找六小姐玩,果真將這事說了。那話就不像在青菀麵前說得好聽,隻對六姑娘說:“您不知道她身上那個勁兒,咱們師父都瞧不下。要不是她小徒弟討喜些,一早就攆了她去了。叫她亮亮本事,也跟瞧不起咱們一樣,隻字不吐。咱們心裏不痛快,姑娘您給咱們出這口氣。”

    這六姑娘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主,當即就跑去容夫人麵前撒嬌,說:“倚雲院來了位高僧,年歲不大,一身傲氣,連大相國寺的師父們也不擺在眼裏。太太帶咱們去瞧瞧,也聽聽她能說出什麽來。住持仁德,不與她計較。咱們過去,找她說法,那是給她麵子呢。”

    容夫人哪有心情管這些個,但耐不住六小姐的撒嬌打滾,到底是應下了,又說:“咱們也不必費事過去,叫她過來就成。抽個空兒,叫慧寂領來,有什麽難的。就叫你瞧這個熱鬧,看你還能長兩斤肉不成?”

    這事兒就說下了,那六小姐又去找妙羽說話,派了個房裏的大丫鬟跟她回倚雲院,到住持慧寂麵前交代,“請慧寂師父過兩日把淨虛師父帶去府裏一趟,太太要聽她講道。”

    慧寂瞧出是廟裏小尼姑起禍,到底不大暢意,拉了四個到麵前訓斥一番,又罰了整夜抄經,才算作罷。原不是什麽大事,叫淨虛和青菀在廟裏住一程子就走。善心施了,也無他事,甚為簡單。這會兒要把她帶去容夫人麵前,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麽。這淨虛瞧著目中無人,也不能是全沒本事的。倘或得了容夫人的心,要留下來,才是麻煩。她這人不討喜,慧寂大是不願長留她的。

    小尼姑們不知慧寂心中所想,還甚為委屈。夜裏一麵抄經,一麵又有抱怨。但想著事情辦成了,總算還抄得樂意些。

    等過了兩日,住持慧寂便來領淨虛去容府。說的倒也簡單,就是,“太太知道咱們廟裏來了高人,想見師父一見,與你說說話。咱們都是修行的,替人排憂解難,便勞煩隨貧尼過去一趟,要不了多少時候。”

    主家人有請,淨虛自然是不會辭的。她妄自尊大,但不是不識趣。她又有自己的想法,覺得容家是高官之家,府上的人多打小學習詩書禮儀,便是四書五經都學得通透,與世間其他俗人自是不一樣。與她們那樣兒的人說話,她樂意之至。

    她拿上木魚佛珠,想叫青菀隨行。然青菀在知道容夫人叫淨虛入府以後,就備著這一時。她原想著那四個小尼姑中間挑撥,大約會叫容家的人過來。但沒想到,是叫淨虛過去。

    她是死也不會往容府上去的,是以早早兒做了準備。在知道今日淨虛要入府後,便裝作生病的模樣,腰腿癱軟,連床也下不來了。

    淨虛回頭看看她的模樣,閉吸口氣,也不為難她,便自個兒隨了慧寂住持前往容府。

    容府在舊城朱雀門出來往東不遠的地方,離倚雲院也要不了多少路程。約莫走了兩刻鍾,淨虛和慧寂便到了容府大門上。淨虛在蘇州就時常為一些富貴之人解簽解夢,開解俗世煩惱,世麵是見過的,是以站在這容府大門外,也不顯得局促窩囊。

    慧寂帶她走角門,在入門的時候巧了碰上容祁出來。慧寂自稱呼一聲“七爺”,讓了道兒,等容祁走過去,方才帶淨虛進府。她又囑咐淨虛,“容府不比別處,可不懂禮數規矩,但切記不能毛躁”

    慧寂說得有些多,淨虛皆不往耳朵裏去。她什麽不明白,還需要別個來對她耳提麵命麽?她不過是給淨虛麵子,不出聲叱她多話罷了。

    進了容府,自是穿堂過道,去到容夫人的院子。富貴人家房舍多,裏套外外套裏,正房廂房,抱廈暖閣碧紗櫥,能住不少人。院裏又都有景致,處處皆不一樣。

    那容夫人獨有一院子,院兒裏帶著六姑娘同住。這六姑娘也不是別個養的,是她老來得女,嫡親的親閨女。現年十四,也到了議婚出嫁的年紀。她陪容夫人在正房等淨虛,瞧她到了就盯著猛瞧,問她:“你就是借住在倚雲院的淨虛師父?”

    淨虛麵坦然,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模樣,沒有分毫小家子氣。她向容夫人和容六姑娘施佛禮,回“是”。

    餘下便是容夫人與她說話,談說些佛家典籍,瞧不出是不是在探她的底。她便與她續上說話,先時都有些保守,後來說開了,竟生出了相見恨晚之感。兩人說得越發投機,倒叫一旁的容六姑娘和慧寂尷尬了一臉,心道這淨虛傲慢得確有資本。

    這廂淨虛與容夫人一談成知己,連午食都留在了容府用齋。那廂青菀卻還躺在倚雲院的床上。不時有四個小尼姑輪番來瞧她,看看她的狀況,給煎熬些治病的藥。藥碗端到了麵前,烏黑的藥湯映得她臉發紫,可不就是自作孽不可活麽?上晌喝了一碗,這是第二碗了。

    她嫌那藥苦,又知道自己是沒病的,自然不想喝。可謊話說了,又不能自己再捅開。是以下床蹦跳兩下,說自己已經好了。饒是如此,那智清也沒放過她,隻把藥碗懟在她麵前,對她說:“這也是銀子備的,可不能浪費,喝了吧。”

    青菀沒法,隻得把那藥碗接到手裏,深深吸了口氣。想著也就一口氣,悶下去也就下去了,死不了人。她捧著碗在自己麵前打醞釀,打算一口而下。碗沿兒碰到了嘴,正要開口去喝,忽見妙羽風風火火進了耳房,跨過門檻就看著智清說:“七爺來了,說是來找玄音的。”

    青菀猛地頓住,手上一抖,藥水潑出來幾顆,浸在灰袍上,暈開一圈圈水漬。她把頭抬向妙羽時,正好見得容祁跨過門檻進了耳房。

    智清和妙羽都過去施禮,說一句,“給七爺請安。”

    容祁便開口,“你們出去吧,我找玄音小師父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