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你小子好大的手筆啊。京畿道十萬大軍，被你調走一半。參軍府兩個軍師中郎將，禦靈衛左右中郎將，再加上本部八軍的領軍中郎將，一下子換走七個，還從冥東都護府調來三個自己舊部。這樣的奏章，你也敢給天尊上？咳咳，天尊能準你所請已經難得，居然連政事堂和兵部，都沒說一句話。你小子會變戲法不成？”
    李光的病越來越不見好，這幾日每天能走出院子的時間，連半日都不足，吃得少睡得也不夠。可能是因為自覺時日無多，他提了幾次想要住去勁草紙場。莊清雲什麽都聽他的，唯獨這件事，不依他。堅持把他留在冠燕群峰，白天由古琴月照顧，晚上就算公務再晚，也會趕回來陪他。
    這天回來得早，李光正好精神又特別足，兩人一邊享受落日餘暉，一邊散步聊起了他整頓京畿道營務的事。
    “當年在冥東，衛公傳授過我運兵之道。他說無論戰時之兵，還是守備之卒，最重士氣。士氣就是兵勢，士氣高可以以少勝多，勇往直前。士氣低哪怕千軍萬馬，不過烏合之眾。戰時士氣，且不說，這守備之卒要提高士氣，需要訓練整頓，更講究嚴明紀律。如今京畿道，將有背景，兵皆油滑。表麵看個個光鮮，實際上一灘爛汙。這是為什麽我都住進大營，親自去管了，也沒有半點起色。”
    “你說的沒錯。這也是我的過失。我在的時候，他們還能聽我的。我不在了，誰都管不住他們。”
    “師父，說句不敬的話。這是因為李星君常年在外，您又被種種形勢所迫，隻能遷就他們引起的。”李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所以，當墨奇的事情發生後，我突然意識到，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放手。這就像一團亂麻，我要去理，怎麽都理都不會理出頭緒，甚至自己還會被攪在裏麵，越陷越深。既然如此，何不大刀闊斧重新開始？衛公和我講過，要整頓全國守備之卒，最好最經濟的辦法就是，偏遠邊疆換將不換兵，京畿腹地換兵不換將。他那是從度支角度考慮。我學他一半，既換兵也換將。反正他們根本不聽我的，何況也不是我出錢。換兵，就能逼得所有人都嚴陣以待，不敢再吊兒郎當。換將，徹底拔出上下勾結坑壑一氣。讓他們對上隻能去走門路抱怨，對下沒有了支持就沒有根基來和我鬧。”
    “活學活用，好！不過，還是那個問題。天尊賞識這番言論，準了你的奏章倒還容易理解。隻是政事堂和兵部，你是變了什麽戲法，讓他們能頂住壓力支持你，走馬換將，如此任用親信？”
    “兵的事簡單。徐世功徐聖君剛剛加了同中書門下三品，還依舊領著兵部尚書銜。我寫信給他，用兩萬京畿道的兵勇，幫他解決了兩萬兵勇退伍的問題。同樣的申老那裏，原本跟著我去的五萬大軍，差不多能撤回來的就有一半多。徐聖君東征大營，要治理這兩萬老爺兵不是簡單？申老那裏就更容易了，其他不說，就這大漠裏麵，讓他們住個十年，全都老實了。”
    看李光笑容滿麵顯然十分得意他的安排，繼續說到，“將的事情要複雜點。第一步先要感謝梁聖君。調走梁添祿之後，其他人就好辦很多了。第二步最難。我一下子調了謝梓堡，肖騫弼和蔣道禮三人回京，加上墨奇剛剛被天子提拔成了四品真君。流言蜚語的阻力，的確不小。正好墨奇出現了意外，我就直接免了他京畿道的職務，讓他掛著天子親勳中郎將銜，休養去了。調入其他人的事，我也沒什麽辦法，就是耍賴皮唄。孫輔機是因為牛俾堂的事還人情給我，還是賣人情給我，我也不懂更不關心，反正事就這麽成了。”
    “人都補齊了嗎？其實，如果我能再好些日子，給你多提拔點新人上來，你也不用像現在那麽辛苦。”李光因為莊清雲的話，感到他身負重擔的辛苦，動了情，臉熱得緋紅，還不停地咳嗽。
    “您想說蘇丁凡吧？我已經任命他以正五品上檢校軍師中郎將了，就和我當初一樣。蔣道禮接替梁添祿的職務帶著他。他年輕有為，又是在京畿道摸爬滾打出來的，我不可能不用。蔣道禮老成持重，應付人事相當有一套，性子還不貪。他管錢我也放心點。”
    “小蘇你也看到了。用人之道也有你自己的一套。我真的很欣慰。其實，當初我答應你在這裏住，除了念你的孝心，多少也有些不放心你的公務。現在看來你安排得，甚至比我想到的更好，我也可以放心地走了。過幾天，就讓我搬去紙場鎮吧。那些老家夥們，估計早就開始想我了，而且我也想他們。清雲，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讓我去那裏，安安心心渡過這最後的歲月吧。”
    “師父！我沒有你，不行的。就算手下的問題解決了，我還是不能獨當一麵。京畿道的問題不在下麵而在上麵。衛公和您都教過我，守得住的根本是攻得出。就算換完了人，也隻能算得上勉強能守。要攻得出，我還想要有人幫我料理朝廷之間的關係。最次，也是有人能代我守住，讓我可以衝出去和他們周旋。不然，就算能守住了今天，明天大勢稍有變化，也將是付水東流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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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對了。也錯了。說對了，是你看到了問題的核心。說錯了，是找錯了答案。我不是你的答案。以前不是，將來更不是。論性格能力而言，在對付上麵這些的人這方麵，你不僅比我強，甚至在我看來比大多數人都強。你需要一個能代你穩住大營的人，解放你，讓你去和他們周旋，去鬥。這個人，我沒辦法給你推薦。這樣吧，我再幫你一次，陪你一起去找衛公。之後你就讓我走吧。讓我沒有牽掛的離開。說實話，和你在一起久了，我已經變得越來越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了。你就當為了我好，讓我平靜的走吧。”
    一同拜訪了李衛公後，約定了三月之後再去找他，李光終於在莊清雲的陪伴下住進了勁草紙場。
    這裏沒有神木桌子，沒有瀚海明珠，沒有山珍海味，沒有名器神物，有的隻是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老兵，和那些甚至分不清他是誰，但卻跟隨了他一輩子的老人。
    李光最後的歲月既平和也安靜。看著老兵老人們，在紙場忙忙碌碌一天，收工之後都能有自己的蝸居，可以避風遮雨；知道他們從此不用拚命地節衣縮食，隻為了次日可以不忍饑挨餓；即便沒有治病除根的仙丹，體殘與傷痛也終於因為有了緩解疼痛的靈藥，無需各自咬著牙關苦苦忍受。他的心中充滿著平和與幸福。
    古琴月和他住在冠燕群峰時候沒有兩樣，依舊帶著孫女般青春洋溢的笑容，每日昏定晨省照顧陪伴他；上官婷和燕歸田也會隔三差五地給他帶來各種溫和的丹藥，和他愛吃的食物；隻有莊清雲從開始怕見他，久久才來一次，到後來每天無論早晚，必強撐著笑圍繞在他身旁。一如當初剛剛見到他的時光，調皮搗蛋油腔滑調。
    數年後，李光病逝，享盡哀榮。天尊為他廢朝三日不說，更賜了他諡號，令其陪葬昭陵。給了他等身的榮耀。
    老兵為了紀念他，在紙場的東側空地上，立起了一個簡單的石碑。莊清雲每次來看他，總是滿麵笑容。哪怕冷冷的石碑麵前，古琴月總會哭得淚人一樣，癱倒在上官婷懷裏不能自已。哪怕在百年後，此地已經冷冷清清，除了他少有別人。在李光生前，在他的墓前，莊清雲總是選擇保持微笑。就算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就算李光再也看不見這份微笑，就算他心裏已經熱淚縱橫。
    李光的碑，每到夜深人靜時候，還有一個人常常會獨自前來探望。年輕的背影，修長的身材，輕健的步伐，很難相信這個人，是從紙場眷村裏走出來的。
    每次來到李光的碑前，他總會行禮如儀，先恭恭敬敬地在地上對著墓碑，磕上三個頭。然後拿起一旁的掃帚，認認真真地清理那些根本掃不盡的落葉。再打開荷葉包裹，拿出少得可憐的食物，和一瓶幹幹淨淨的清水。
    “爺爺。您教過我爹爹，我想您也教教我。我該怎麽辦？我放不下心裏的包袱，我忘不記那兩雙苦苦哀求的眼睛。我想救她們，卻最終害死了她們。她們不一定是好人，但是她們不應該因為我，而失去大好的青春生命。”
    “爹爹讓我放下身份，忘記自己的過去，重新開始人生。我做到了前者，但是我忘不了過去，就不能重新開始。每次閉上眼，她們的身影就會出現在我眼簾。我恨那些利用她們的人，視生命如草芥的人，我更恨我自己，這個沒有能力的人。”
    “我曾經問過爹爹。如果是他，他會怎麽做。他說我做的事，他都會做。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我還知道他一定會得到完全不一樣的結果。但我不知道的是，我怎麽成為他。我該怎麽做。”
    “許多年了。從您來紙場時候，我就一直遠遠看著您，隻是不敢去請安問候。今天，您哪裏也不去了，我終於有勇氣在您身邊訴說我的心事。我從老兵的營房，搬進了眷村。我在紙場幹過所有工作，現在又跟著薑叔學習度支和采買。就像當初爹爹跟著您，背書卷記文案一樣，我也用功在學，隻是好像學會了，也沒什麽用。”
    “每次來您這，翻來覆去就是這些話。您一定也聽膩了，聽煩了。我心裏的苦，沒人可以說。。。請您原諒我。。。請您，請您就像疼愛爹爹一樣，寵寵我，讓我就這樣，和您說說心裏話，就夠了。我是真沒人，沒人可以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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