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4章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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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無歲月。
從天闕峰啟程,到現在已經過去接近一個月時間。
神秀山渡船,數日前,也已經離開桐葉洲陸地,進入東海轄境。
這天下午,寧遠從打坐狀態退出,吐出一口濁氣,獨自坐在桌旁,總結先前修行,還有以後的修行之路。
傷勢什麽的,好的差不多了。
反正在抵達寶瓶洲之前,隻要不出現什麽意外,都能恢複往昔光彩,達到金丹境這一境界的瓶頸。
想要重回十樓,按部就班的修煉,估摸著需要個一年左右。
不過他當然不會按部就班。
對於這方天地,年輕人是個變數,對於寧遠,他自己也是變數。
所以寧遠打算,在抵達老龍城之前,將那顆無瑕舍利嚐試煉化。
舍利是心相寺老僧所留,品秩極高,一旦煉化成功,破開瓶頸不是難事。
寧遠有些憂心忡忡。
桐葉洲告一段落,回到寶瓶洲之後,他需要麵對的,相比前者,絕對不會來的小。
寶瓶洲雖然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明麵上的實力,也最為弱小……
可那座小鎮,卻是個天大例外。
他這個金丹境劍修,厲不厲害?
當然厲害,擱在絕大多數的山上仙家,最最起碼,都是中流砥柱的存在。
可要是往驪珠小鎮丟進去,浪花都濺不起來一點。
不過小鎮那邊,寧遠不會過多憂心。
真正要注意的,還是大驪那邊,也就是狗日的崔瀺。
這個國師大人,已經在桐葉洲算計過他一次,回去之後,算計什麽的,都不用想,隻會更多。
所以修為境界,自然就越高越好。
站的越高,不止是看的越遠,也能避免許多的麻煩事。
寧遠忽然轉過頭,看向牆上掛著的一把無鞘長劍。
其實這把太白仙劍,年輕人從未想過占為己有。
隻是他現在的實力,還太低,無法跨越兩座人間,將仙劍送去青冥天下。
或許上五境,才可堪堪做到。
“上五境啊上五境。”
寧遠後仰身子,靠著椅背,眯眼望向窗外,喃喃自語。
出神間,窗口上就突然多了個腦袋。
裴錢。
很快腦袋又從窗台消失,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寧遠起身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站得筆直的紅衫小姑娘。
裴錢抬起頭,笑眯眯道:“師父,今兒個是中秋哦。”
“是姐姐告訴我的!”
正說著,小姑娘雙手捧起,手心出現一大把堆成小山的銀子。
“姐姐給了我好多的錢,要我喊上師父一起下船,去底下的渡口買些好物件呢。”
寧遠這才發現,渡船此時沒有再航行,停在海麵上的半空。
男人笑著點頭,問道:“就你跟我?”
“你姐姐不一起去?”
裴錢搖搖頭,“早上姐姐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帶了一條好大的大魚回來,現在正擱灶房忙活兒呢。”
“讓我跟著師父下船去買些需要的物件,還要買點新衣裳。”
寧遠便點點頭,帶上裴錢,準備下船,隻是中途碰上了剛剛走出門外的隋右邊,後者也想下船一趟。
寧遠沒有拒絕,於是三人一道,去往下方的這座海上渡口。
裴錢與隋右邊,都是武夫,也都沒到遠遊境,無法禦空,所以三人是共禦一把長劍。
渡口建造在一座小島上,不大不小,除了神秀山渡船,海邊還停著七八艘仙家飛舟。
孤懸海外,渡口集市竟是頗為繁榮,放眼望去,修道之人不少,凡人更多。
估計是因為中秋佳節的緣故了。
其實修道之人,不說全部,總歸是有一部分,更為注重這些一年一次的佳節。
集市兩旁,擺著許多地攤,有賣山上法寶的,也有賣凡俗之物的,過路之人,有穿金戴銀的達官貴人,也有抱著破碗的貧苦乞丐。
寧遠牽著裴錢,前者在與過往行人打聽這座渡口,後者閉著嘴巴,視線落在集市角落裏的一個乞丐身上。
渡口所在東海,名字也叫東海渡,背後的主人,是那位東海水君,一名仙人境山水神靈。
這條去往寶瓶洲的海上線路,到了東海渡,也就算是走了快一半。
此時中秋,等到抵達寶瓶洲的老龍城,估計已是立冬時分。
過了渡口,隋右邊說要獨自逛逛,想讓寧遠給她幾顆神仙錢。
寧遠直接拒絕。
隋右邊臉色不太好看。
見男人無動於衷,隋右邊隻好忍著氣,以武夫聚音成線的手段,跟他說了一句話。
“公子,可否借我幾顆雪花錢,我好去買兩件衣衫。”
寧遠轉頭看了她一眼。
這才發現,隋右邊現在,還是之前那一件黑衫,穿在身上,略顯寬大。
因為這衣服最開始就是寧遠的。
而隋右邊走出畫卷穿的那一件,破破爛爛,屁股都兜不住,自然就穿不得。
一名六境武夫,混到這個份上,也是沒誰了。
不過也不能怪她就是了。
畢竟寄人籬下。
寧遠想了想,點頭道:“那就跟著,待會兒進了鋪子,你自己挑,我來付錢。”
“但是記住,不能超過五顆雪花錢。”
隋右邊忍著氣,迫於無奈,跟在一大一小兩人身後。
裴錢欲言又止,想要幫教她練劍的神仙姐姐說幾句話,隻是想了想後,還是沒說出口。
雖然跟著隋右邊練了快一個月的劍,但其實小姑娘一直都不太喜歡她。
不是因為隋右邊整天一副死人臉,也不是因為她沉默寡言,不好相處。
而是裴錢曾經屏氣凝神,看過這個“神仙姐姐”的心境。
就看了一眼,小姑娘差點嚇得跳起來。
她跟阮姐姐說過,在師父回來之後,也提起過。
這個教她練劍的神仙姐姐,心境之中,藏著一個男人。
就是她的師父。
但可不是什麽男女情愛。
裴錢親眼所見,隋右邊在她心境裏邊,一劍又一劍,把自己“師父”戳了個千瘡百孔。
寧遠得知之後,沒什麽反應,隻是讓她不要聲張,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
隋右邊,這位藕花福地某個時代的天下第一,無論是天賦,還是心性,其實都更像是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
雖然被迫跟在寧遠身後,所處“方寸之地”,但是她的視線所及,依舊不是藕花福地,更加不是什麽人間。
而是天上。
她是一個眼高於頂的女子。
對此,寧遠是很讚賞的。
要是一切順風順水,說不得隋右邊以後,還能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不過這種光景,能不能實現,是一回事,就算實現了,恐怕也需要不短的時間。
隋右邊視他為假想敵,對寧遠來說,無所謂。
走出渡口,裴錢拉著自個兒師父,鑽入一條仙家坊市。
隻是在逛了幾間鋪子之後,裴錢一張原本興高采烈的臉,又萎了下去。
渡口這邊的仙家坊市,不收尋常金銀,隻收神仙錢。
而阮秀塞給她的,隻有銀兩。
寧遠隻好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聲稱喜歡什麽就拿什麽,神仙錢這種東西,師父有的是。
然後小破孩就在一家氣勢恢宏的鋪子裏,看上了人家的鎮店之寶,一件水運濃鬱的咫尺物。
標價一百枚穀雨錢。
然後在寧遠瞥了眼自己的方寸物之後,就拉著滿臉不情願的小姑娘離開了鋪子。
當時回到渡船上,寧遠就把東西全部給回了秀秀,他自己也隻是偷偷私藏了十顆穀雨錢而已。
買不起。
何況就算他真有一百枚,也舍不得啊。
花錢總不能是這麽個花法。
裴錢戀戀不舍,身後的隋右邊,同樣也被這件咫尺物吸引了視線。
論山上眼界,這位藕花福地曾經的天下第一,其實還比不過裴錢來的多。
離開那間鋪子,三人又逛了幾條街,最後打道回府的時候,裴錢背後的小書箱,已經裝了個盆滿缽滿。
幾件漂亮衣裳,一套文房四寶,還有十幾串用紙包好的糖葫蘆。
當然,裴錢最喜歡的,還是從一家紙人鋪子裏買來的幾個小紙人。
往裏置入一顆雪花錢,靈氣散開之後,紙人就會迅速“膨脹”,變作一名三尺高,活靈活現的小紙人。
沒有靈智,但是可以用來打掃庭院,養花養草,幫忙做一些小事。
寧遠瞧著有趣,也買了一件。
想著以後好好鑽研一二,說不定自己某天就能“開竅”,從而懂得如何繪畫紙人。
世間紙人一道,是有大學問的。
諸子百家之一的小說家,手上那座白紙福地,就是此脈真正的源頭。
一門極為掙錢的營生。
紙人擱在世間,尤其是在富貴門庭,豪閥仙家最為流行,深受達官貴人的喜愛,像裴錢手上的那種小紙人,一件就要一顆小暑錢。
並且成本極低,利潤極高。
對畫符之人的功力深厚,沒有太多要求,隻需要一張略有品秩的紙張就可。
浩然天下這邊,也有許多宗門,專門製造此物,以售賣紙人為最大的錢財來源。
寧遠之所以想要修習這個,是因為他的腦子裏,那些得自大玄都觀的術法,沒有涉及紙人一道。
年輕人屬於那種,眼睛大肚子小,見了什麽稀奇物件,他都想要學一學。
能不能學會,暫不去管,反正有空了就學一點,總不至於會有壞處。
隋右邊花了寧遠四顆雪花錢,購買了兩件仙家法袍。
便宜的很,所以其實也稱不上什麽法袍,隨便一扯,都能扯開個大口子。
兩件白色長褂,做工精美,前衫後背,皆繪有栩栩如生的仙家花草,穿在隋右邊身上,去了一點生人勿近,多了不少女子溫婉。
就連隋右邊,這樣一心追求大道的女子,也免不了對這些好看的物件,情有獨鍾。
她的眼光,不得不說,很好。
所以在之後,寧遠就舍下臉,讓隋右邊幫忙挑了一件衣裙。
秀秀喜歡青色,所以寧遠讓隋右邊挑的,也是一件青裙。
出了點血,花了六顆穀雨錢,這件青色衣裙,比隋右邊那兩件好的多,是一件正兒八經的山上法寶。
沒有多少防禦,但穿在身上,這件青裙會自行吸納天地間的靈氣,幫助修士加快修煉速度。
當然,不多就是了。
對秀秀這種上五境,更是等於沒有。
其實原先裴錢看中的那件咫尺物,那座大宗門的鋪子裏,也有法袍售賣。
隻是太貴,寧遠買不起。
回去的路上,經過渡口集市時候,裴錢忽然收起了手上的小紙人,站在原地,拉住師父的手。
寧遠低下頭,“怎麽了?”
裴錢仰起臉,小姑娘眉間時鬆時緊,最後好似想通了什麽,讓師父在原地等她片刻。
撂下一句後,紅衫小姑娘轉過身,開始撒丫子狂奔,目的明確,裴錢在一名小乞丐身前站定。
小乞丐灰頭土臉的抬起頭。
裴錢沒有說話,從懷中摸出一個小袋子,解開之後,往地上那隻破碗裏,輕輕放了一些碎銀子。
做完這一切,小姑娘回到師父身邊。
寧遠再次牽起她的手,“裴錢?”
小姑娘沉默寡言。
寧遠又道,“是看見了以前的自己?”
裴錢搖頭又點頭。
男人想了想,輕聲問道:“裴錢,就不怕那個小乞丐,跟在南苑國的你一樣?得了這麽多銀子,轉頭就跑去大吃大喝,花個一幹二淨?”
小姑娘說道:“不怕。”
她撓撓頭,“我就是瞧著他可憐哩,反正我現在也不愁吃穿,給他一點銀子,我也不會怎樣。”
“他拿去吃吃喝喝,三兩天揮霍完了,也是他的事。”
“但是最起碼,在這些錢花完之前,他都不用再挨餓了。”
“我挨過餓,所以知道這種滋味很不好受呢。”
說完,裴錢抬起頭,小聲問道:“師父,這件事,我做的對不對?”
寧遠點頭笑道:“救濟他人,當然是善事。”
“無論你給出的這筆錢,後續會發生什麽,對那乞丐來說,是好是壞,反正你的這個行為,肯定不會是錯的。”
男人揉著他的腦袋,笑眯眯道:“這才多久,就這麽懂事了?”
“看來書沒白讀。”
裴錢靦腆一笑。
兩人身後的隋右邊,靜靜看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
神秀山渡船船頭,四人難得的聚在一塊兒,東望大海。
隨著戌時一到,天地盡頭處,出現了一幅絢爛至極的畫麵。
海上生明月。
寧遠換上了一件新衣,是阮秀親手製作,仿著小鎮那個教書先生的樣式,穿在身上,裁剪得體。
而秀秀,此時也穿上了自家男人在渡口那邊,給她買來的衣衫,尺寸剛剛好。
寧遠曾經說過,要給秀秀置辦幾件較為寬鬆的衣裳,可現在買的這件,其實半點不寬鬆。
緊的很,也導致兩座山峰的輪廓,線條分明,巍峨高聳,大有呼之欲出的味道。
奶秀對於他的這點小心思,看破不說破。
反觀裴錢,她倒是沒有換上此前買的新衣裳,還是那件讀書人的小紅衫,說什麽這樣穿,跟師父站在一起,才更應景。
這一天。
寧遠摟著奶秀,奶秀牽著裴錢,三人站在船頭,眺望海上明月。
隋右邊負劍而立,視而不見。
又是一年中秋時。
夜涼如洗,桂花浮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
一輪飛鏡,清輝如雪,照徹乾坤,鈐印山河。
人間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