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我多一事,人間便少一事
字數:9423 加入書籤
殘破城主府。
該死的死,該走的走,最後隻剩下一襲龍袍,留在原地。
雨勢稍減。
男人抬起腳步,走到那把已經被人一劍戳的開裂的龍椅旁,整了整衣襟,四平八穩的坐了上去。
龍袍龍椅,相貌堂堂,要不是周邊一片狼藉,還真好似一個人間帝王。
男人靜靜的望向遠處,城主府地勢,是老龍城最高,於此處,能窺見大半個城池。
而僅僅隻在幾個眨眼過後,這名老城主的頭上,就變作一片灰白。
默然流淚,而不自知。
世人隻知道,老龍城城主,大權在握,坐擁半座城池,指點江山,南北生意互通,後院妻妾成群……
殊不知在這背後,有多少次的凶險時刻,有多少次不得不低頭,隻能選擇打碎了骨頭往下咽。
今夜這場問劍,慘嗎?
擱外人眼中,自然是慘的。
但其實在這位城主大人,在他數百年的修道生涯中,不值一提。
就在此時。
男人身側,憑空多出一名女子,綠袍著身,一身氣息強大至極。
雙瞳泛金,就連長發,也是粹然金色。
雖然身段婀娜,該凸的凸,該翹的翹,但那種威嚴氣勢,比之苻畦這個城主,還要更勝幾分。
如果男人是一位人間皇帝,那麽這個憑空出現的姑娘,就是一名真正的山上女帝。
苻畦頭也不回,平淡道:“何事?”
綠袍女子沒有直接說明來意,背著手,四處張望,反問道:“死了幾個?”
“那人出了幾劍?”
“殺力如何?”
男人搖搖頭,“莫要問我,這件事,我苻家退出,不再沾染一絲。”
“你找他麻煩也好,不找也罷,跟我苻家沒有任何關係。”
頓了頓,苻畦扭過頭,說了句蓋棺定論的話。
“範峻茂,你現在這個元嬰境,不是他的對手。”
綠袍女子笑著點頭,“我有自知之明。”
“我現在確實不是他對手,所以我來找你,是要你交出那個……什麽來著?”
她一拍額頭,“想起來了,是那串“鑰匙”,把它給我,三天之內,等我躋身上五境,我就幫你,幫你苻家出這口惡氣,如何?”
男人皺眉道:“你與他之間,有仇?”
範峻茂搖搖頭,“沒有。”
苻畦投去疑惑視線。
女子說道:“沒仇,但是有大道之爭。”
龍袍男子眯起眼,“你又不是劍修,哪來的大道之爭?”
範峻茂麵無表情,“是我對他有大道之爭,而不是他對我。”
她臉上有些不耐煩,隔空一指,彈碎離得最近的一根龍繞梁,說道:“給不給?”
苻畦果斷搖頭。
“我給了你,無論後續你們兩個,誰生誰死,苻家夾在中間,都裏外不是人。”
範峻茂深吸一口氣,“那你就不怕……我現在就拿你苻家開刀?”
男人想了想,而後轉過頭,朝她使了個眼色。
下一刻,女子屈指一彈,苻畦當場倒飛出去,重重砸在一根梁柱之上,那把龍椅,也在頃刻間,四分五裂。
在這之後,苻畦“迫於無奈”,交出了一件家族守護千年的仙兵法寶。
女子略帶可憐的看了他一眼,笑道:“苻畦,等我結果了那人,往後你苻家,在老龍城就聽命於我。”
男人充耳不聞。
一身覆蓋粹然金光的婀娜女子,沒再逗留,輕輕一跺腳,身形化為絲絲縷縷的墨綠色道氣,拔地而起,瞬間直去雲霄。
而老龍城上方的那座雲海,也一同起了變化,竟是肉眼可見的,緩緩向南飄去,最終停留在登龍台上空。
重新出現的女子,站在雲海之上,先是眺望了一圈人間大地,然後開始一點點解下身上的衣物。
將這些外物一一取下,女子赤身裸體,盤腿而坐,閉眼闔眸。
登龍台的仙兵雲海,開始起伏不定,好似循著某個軌跡,最後聚攏一團,包裹住她的身軀。
隱隱約約,她的腳下,出現了一道模糊大門。
……
糕點鋪子。
舒舒服服躺在椅子上的寧遠,忽然抬起頭來,視線穿過後院那口天井,望向高處。
那裏雖然還是有一座雲海,但與之前相比,差了很多。
不出意外,有人取走了苻家的那件仙兵。
阮秀也是停下手上動作,循著男人的視線望去。
少女挑了挑眉。
她沉吟道:“寧遠,我能感覺到……一股有些熟悉的氣息。”
一襲青衫點點頭,“是範峻茂。”
寧遠思來想去,在老龍城,有本事從苻家手裏取走這件仙兵雲海的,也隻有這個範峻茂了。
何況秀秀還說,她對那氣息有些熟悉。
寧遠知道範峻茂的一些底細。
持劍者一脈的遠古神靈,論地位,比不上十二高位,但又遠在尋常的天兵天將之上。
根據寧遠的猜測,範峻茂此人,貌似與鄭大風還有不少關係,比如她很有可能,就是昔年的四位守門神將之一。
隻是寧遠沒打算去找她。
當年自己與她的些許交集,認真來說,都是小鎮廊橋那位,還有楊老頭的布局而已。
雖說她當時被逼無奈,認了自己為主,但內心深處,肯定是不服氣的。
真正的神靈,不會俯首於人。
當然,反過來,寧遠也不喜她。
一場江湖之中的萍水相逢罷了。
寧遠是動不動就砍人,但又不是殺人狂魔,看誰不順眼就要給他來一劍。
不至於。
人間萬千人,各走腳下路,山上所說的大道三千,其實遠不止三千。
各走各的,合活各的。
秀秀問道:“她與這件事有關?”
寧遠搖搖頭,“不清楚。”
阮秀也不多問,低下頭,繼續忙活。
她在給男人的那隻手掌上藥。
寧遠晃了晃腦袋,撇去心頭那些千絲萬縷的思緒,靜靜的看著眼前的這個姑娘。
奶秀蹲在地上,一襲長裙的裙擺,攏在大腿間隙,手上拿著藥瓶,仔仔細細的給他上藥。
一雙眉頭微皺,狐魅且狐媚。
從這個角度望去,還能瞥見一條極為深邃的溝壑,白花花一片,任誰見了,恐怕都會氣血上湧。
但年輕人卻沒有此想。
寧遠問了個,自從離開桐葉洲之後,就一直想問的話。
“媳婦兒,跟著我,一路過的都不太平,我動不動就要外出砍人,生死難料……”
“你會不會覺得不太好?”
少女微微抬頭,眨了眨眼。
她一頭霧水道:“怎麽突然問這個?”
寧遠猶豫了一下,“怕你不喜。”
阮秀點點頭,“確實不太喜歡。”
男人伸出空著的那隻手,撓了撓頭,“所以?”
少女點點頭,“但是沒辦法啊,我阮秀自己找的男人,能跟誰說理去?”
“你小子整天咋咋呼呼的,不是喝酒,就是去砍人……”
“這也就罷了,可為什麽你每次問劍的對象,都是上五境?”
說到這,一襲青裙猛然站起身,雙手叉腰,低頭與抬頭的男人對視,眉頭擰在了一塊兒。
她怒道:“臭小子,能不能老實一點?”
寧遠咂了咂嘴,沒說話。
青裙姑娘氣不打一處來,踹了他一腳,“天下這麽大,不平之事這麽多,你管的過來嗎?”
寧遠有些不敢看她,轉過頭去,雙手攏袖。
他神色蕭索,悶悶道:“我多一事,那麽人間就能少去一事。”
阮秀冷笑道:“那你可真是大聖人呢,做了這麽多,怎麽沒見文廟那邊,有你寧遠的一把椅子呢?”
寧遠默不作聲。
狠話說完了,少女忽然又開始心疼起了這個男人,她前傾身子,雙臂伸展,將他摟在懷裏。
奶秀輕聲細語道:“你做的那些事,我確實不喜歡,很不喜歡。”
“我越來越像個真正的人了,臭小子,你知道我平日裏,滿腦子都在想些什麽嗎?”
“我在想,到時候回了神秀山,就把我爹手上的那片斬龍台交給你,給你練劍用。
還有該怎麽跟老爹說,他才能看得上你,把自己唯一的閨女,交給一個外人。”
“然後還想過,等咱倆成了親,幾年過後,神秀山上,會不會就多了幾個漫山遍野瘋玩的小屁孩。”
阮秀將他摟的更緊,也不管會不會白給他占了便宜,反正現在自己的渾身上下,基本都給他摸了個遍。
一襲青裙緩緩道:“所以在這個前提下,我就很怕,怕你會死。”
“桐葉洲之行,元嬰境問劍飛升境,多風流啊,可是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當時守在渡船上的一旬光陰,是怎麽熬過來的?”
寧遠張了張嘴。
少女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閉嘴,聽我說完。”
她嗓音發顫,開口道:“我在想,要是你一去不回,死在了那邊,我要怎麽辦。”
“傷心一段時間,然後該怎麽活,還是怎麽活,帶著裴錢,直接返回寶瓶洲?”
“然後回了家鄉,時間一長,老爹再給我找個別的男人,我再一嫁,給別人生幾個兒女,就這麽安穩過日子?”
一襲青裙搖搖頭。
“不會的,不管你信不信。”
“如果讓我做人的人死了,那我就不要做人了。”
說完,她鬆開雙手,攏了攏裙擺,再次蹲下身,接上之前的活兒,給自家男人上藥。
沉默良久。
寧遠呼出一口氣,沙啞道:“可是秀秀,大勢所趨,很多事,無論我想不想,都隻能去做。”
這話沒有半點問題。
畢竟當年他就是“不太聽話”,導致走上了一條絕路,最後隕落身死,道散天地。
事到如今,寧遠已經想通了不少事。
其實無論如何,上一世的自己,是惡人也好,是好人也罷,最後都得死。
沒有任何例外。
因為他是一頭真正的“域外天魔”。
更是憑空出現的,一個完整的“一”。
不可控。
那麽三教,想要繼續維持天地的穩定,就必須打碎寧遠這個“一”。
身化三方,一名十四境劍修的魂魄,一善一惡,剝離開來。
惡在蠻荒,善在浩然,各自落地,從而造就出一份“平衡”。
當年刑官的劍挑蠻荒,看似遵從本心,有大妖處斬大妖,快意出劍,好不風流。
其實如今看來,那就是一種無奈之舉的走投無路罷了。
所以當年的文海周密,才會說出那句……
三教等著劍仙死,唯我蠻荒願你活。
那場導致十四境身死的戰事,背後推波助瀾的,就是三教,欲要打碎寧遠這個完整的,難以操控的“一。”
而萬年之前,那場登天戰役,推翻神靈的舉措,與劍開蠻荒那一戰,細細想來……
未必就不能說是第二次的“登天”。
萬年之前,是弑神。
萬載過後,是誅魔。
大勢早已傾軋,隻是以當年那個少年的眼界和閱曆,看不出來罷了。
這第二次北上,寧遠為何非要去做那些,與他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裴錢當時帶著一幫地痞,前來打家劫舍,要把他殺了,把秀秀擄走,寧遠是真不想一劍殺了她嗎?
心相寺那位老僧,多年溫養而出的無瑕金身,年輕人那時還隻是一道魂魄,當真就沒有一絲覬覦?
手上妖族性命無數的他,真不想殺了那浣紗夫人?
鍾魁之命,黃庭之命,與他有很大關係嗎?
太平山的香火,是延續還是斷絕,妨礙寧遠喝酒練劍嗎?
這些事,當真就隻是年輕人的一身俠義?裏麵就沒有半點私心?
良久。
少女給他上完了藥,站起身,拍了拍手,也沒打個招呼,轉頭就走。
寧遠忽然一把拉住她。
一襲青衫,露出一個難看的不能再難看的笑容,嗓音沙啞道:“秀秀,對不起啊。”
“我以後盡量少管點事,少讓你擔心,並且一定會想著法子的,多逗你笑。”
阮秀頭也不回,“你以前給我講的那些笑話,其實一點也不好笑。”
寧遠悻悻然鬆開手。
然後一襲青色衣裙,原地轉了個圈,看著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張開雙臂。
寧遠一愣,“怎麽了?”
少女挑了挑眉毛,“你說呢?”
男人撓了撓頭,有些納悶。
青裙少女一瞪眼。
他娘的,平時一副色眯眯的樣子,一天到晚,要麽喝酒,要麽練劍,要麽就摸老娘的胸……
這怎麽我自己送上門來了,你還成了個正人君子,變得無動於衷起來了?
她竭力裝作很凶的樣子。
然後挺了挺胸。
然後因為過於緊繃,胸口處的兩顆扣子,就這麽掉了下來。
可少女不以為意。
她很凶,但是說出的話,卻極為細膩,溫柔的不能再溫柔。
“夫君,抱我!”
……
好像又寫凰了,我真怕哪天給我關了,但是一寫秀秀,我就忍不住怎麽辦。
但是別誤會,薑姐其實很正經的,一身浩然正氣,不亞於一名文廟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