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9章 他本身就是書簡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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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水城。
    高樓內,從昨夜那番交談過後,崔東山就不再開口,一直閉目養神,似在裝死。
    崔瀺也不找他聊,同樣是席地而坐,偶有幾封來自大驪的飛劍傳信,需要他著手處理一些軍機要務。
    直到現在,直到剛剛。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猛然睜開雙眼。
    崔東山看向對桌之人,神色之中,除了一如既往的陰沉,還帶著……別的味道。
    崔瀺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那幅畫卷,“崔東山,你應該多學學你家先生陳平安,凡事,無論大小好壞,都要心平氣和,製怒才能克己。”
    老人瞥了眼四周那座金色雷池。
    以飛劍開辟的小天地,就在剛剛,產生了些許漣漪,微微搖晃。
    崔瀺不以為意,搖頭笑道:“崔東山,且不說你現在的本事,殺不了我,就算我引頸就戮,被你打殺了,這盤棋,還是死局,天下大勢,改變不了的。”
    “退一步講,就算我死了,你離開此地,即刻前去書簡湖,又有什麽用處?”
    崔瀺微笑道:“與你家先生聯手,共同對付那個寧遠?不再講究什麽是非對錯,如同寧遠鎮壓書簡湖一般,以武力殺之?”
    “這個劍氣長城的年輕人,是這麽好殺的?先不談境界修為,單論廝殺手段,你與陳平安加起來,都不到半個他。”
    “寧遠見過的世麵,不如你我多,但他曾經打過的仗,哪個不是硬仗死仗?宰過的妖族,有幾頭不是上五境?”
    儒衫老人指了指窗口,補充道:“就算金丹境的寧遠,不是你倆對手,那麽留在池水渡口的那個阮秀呢?”
    “阮秀之父,如今是我們大驪的首席供奉,崔東山,你知不知道,你這麽一走,撕毀約定,前去相助陳平安,反而是害了他?”
    崔瀺拍了拍手,笑道:“趁我現在沒有返回大驪,還有時間,許多你崔東山不懂的問題,還可以問。”
    “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當老人不再言語,樓內就寂靜無聲。
    崔東山默默鬆開藏在大袖中的手掌。
    他與崔瀺,雖然不是心意相通,但這個老王八蛋,對於自己,可謂是了如指掌,猜的一點沒錯。
    就在剛剛,在觀看完青峽島渡口的兩人對話之後,崔東山再也忍耐不住,心頭起了一絲殺心。
    到底是少年崔瀺,不是現在的大驪國師,城府有,計謀有,可在心氣上麵,就像老人說的,還是不夠沉穩。
    崔東山又撿起了一個問題,重新問了一遍。
    “老王八蛋,書簡湖之局,齊靜春真的有算計他的小師弟嗎?”
    他還是有些難以相信。
    那可是齊靜春啊。
    是除陳平安父母之外,第一個,教他做人的人,小鎮那把老劍條,當年之所以能認主,不說全部,起碼都有一部分,是因為齊靜春。
    陳平安昔年南下,遭遇的幾次生死大劫,獲得的幾樁仙人機緣,哪個不是齊靜春在暗中護道?
    這樣的一個讀書人,會算計自己的小師弟嗎?可能嗎?
    崔瀺神色平靜,繼續低頭凝視畫卷,慢條斯理道:“崔東山,世間人事,皆有脈絡可循,我們不妨把時間線,拉長一點。”
    “拉回幾年之前,驪珠洞天即將破碎的時候。”
    崔東山不是蠢人,袖中三指微動,已經開始複盤回想。
    老人繼續開口。
    “齊靜春很早就是十四境了,毋庸置疑,而且他的推演一道,功力極其深厚,那麽我們做個假設,齊靜春當年,在小鎮教書之際,就算到了現在的書簡湖局麵……
    還托雲霞山那個蔡金簡之手,留了一樣東西給寧遠。”
    話鋒一轉,崔瀺忽然問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他齊靜春,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代師收徒,讓陳平安做了自己的小師弟,真正的用意,是什麽?”
    “齊靜春是希望,自己的小師弟,以後能讓文聖一脈發揚光大,做個真正的讀書人?”
    “還是與他師兄左右一樣,將來成就劍仙果位?”
    老人搖搖頭,笑著給出了答案,“都不是。”
    崔東山眉頭緊皺。
    崔瀺解釋道:“你想想看,齊靜春當年,在驪珠洞天還未墜地之時,總共有幾個學生?”
    “有幾個是他的文脈嫡傳?”
    崔東山不假思索,開口道:“一個,山崖書院李寶瓶。”
    崔瀺嗤笑一聲,“錯了,不止。”
    “齊靜春對於自己的學生,不會偏袒一人,泥瓶巷宋集薪,趙家趙繇,林守一,李槐,石春嘉,董水井,李寶瓶。”
    “總計七人,不管各自品行、心性、學問高低,至少在齊靜春看來,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麽太大區別。”
    “都是學生,都是弟子,所以在洞天破碎之後,齊靜春也都在暗中,給了他們各自的文脈機緣。”
    “隻是這七人裏麵,最後真正接住了文聖一脈頭銜和學問的,隻有李寶瓶罷了。”
    崔瀺很是篤定的說道:“齊靜春此人,其實並不太在乎,到底有幾個學生,將來能繼承自己的學問。”
    “留給宋集薪的三本聖賢書,他看了嗎?趙繇身上的一方春字印,何其珍貴,可在被我奪走之時,齊靜春在意嗎?”
    沉默片刻。
    老人說道:“齊靜春不在意這些,他真正關心的,是自己的學生們,一個個安然無恙,好好活下去,有尊嚴的活下去罷了。”
    “話又回到此前那個問題……”
    崔瀺笑問道:“那麽這樣的一個齊靜春,對於自己的小師弟,又會希望他如何?”
    “會不會也如那幾個學生一樣,希望他陳平安,不管將來成就如何,隻要無憂無慮,由衷希望他的肩頭,不再擔負那麽重的擔子?”
    “少年郎的肩頭,更應該挑著楊柳依依,清風明月?”
    崔東山有些茫然的抬起頭。
    “所以?”
    老人與之對視,目光中,帶著極為明顯的可憐之色,“所以齊靜春,確實是在書簡湖落子了的。”
    “也確實算計了你家先生陳平安,但在我看來,不太能夠說成是算計,而應該是護道。”
    崔瀺轉頭望向窗口。
    “反過來,齊靜春真正算計的,其實是那個寧遠。”
    “這就是為什麽,這個讀書人,當初在走之前,會說出那麽一句話,說什麽把一副很重的擔子,交到了寧遠肩頭。”
    “你覺得,書簡湖的無解之局,針對的,是陳平安的道心,可在我看來,遠不止於此。”
    老人嗬了口氣。
    “寧遠才是那個可憐人。”
    “陳平安的書簡湖,說到底,隻有一個顧璨,而寧遠的書簡湖……”
    “他本身就是書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