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0章 天無絕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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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內。
崔瀺抿下一口隔夜茶,看向對麵那個白衣少年,繼續言語。
“寧遠不來還好,既然來了,見了那麽多的蠅營狗苟,以他這種人,崔東山,你覺得會如何?”
“寧遠是什麽人?”
崔瀺自問自答,“很複雜,我曾派過不少人,去了他曾經走過的地方,打聽到了不少事。”
“根據這些事,去抽絲剝繭,去分化脈絡,最終得出了一個大致結果。”
崔東山追問道:“是什麽?”
老人麵無表情,“不知道。”
崔東山眉頭都擠到了一塊兒。
崔瀺歎了口氣,緩緩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從未見過,有人的心境,可以如此雜亂。”
“寧遠此人,看起來人性十足,很好算計,但是就算真去給他布局,到了最後,往往都不是自己所希望看到的。”
“當年那場天下共斬,三教之中,有人認為,為了活命,刑官會倒戈蠻荒,與周密聯手,
有人認為,那個十四境劍修,會秉承祖先遺誌,在兵解之前,拚死斬殺幾頭大妖。”
“但是沒有一個想得到,刑官真正所圖,是劍開一座蠻荒天下,為家鄉扯斷萬年枷鎖。”
崔瀺伸出一手,指了指那個畫中人。
“不提他的上一世,我們再看今生,寧遠一路走來,從離開劍氣長城開始,進入東海觀道觀,到太平山一役,過老龍城,最後抵達書簡湖……”
“前世的他,行事為人,其中好壞,還有待商榷,可這一世,挑的出毛病嗎?”
“劍氣長城之人,是不能隨意來浩然天下的,這個規矩,你我都知道,而寧遠不僅來了,還肆意行走其中。”
老人說道:“真要挑毛病,還真有,比如大泉境內,那位埋河水神,寧遠一介匹夫,為她破格封正,就是壞了儒家規矩。”
“那個水神娘娘,庇護百姓,功德再高,也應該由書院提名,文廟欽點,寧遠一個外人……憑什麽如此做?”
“那麽崔東山,你想想看,為什麽封正水神,觸犯規矩之後,桐葉洲的幾座書院,對其視而不見?”
“文廟也沒有任何反應?”
老人抖了抖袖子,冷笑道:“因為他們理虧,沒有這個臉,去找那個年輕人的麻煩!”
“偌大一座浩然天下,人心比那劍氣長城,還要低,這也就罷了,居然還需要一個年輕人,來為他們修繕縫補。”
“這算不算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崔瀺問道:“崔東山,書簡湖之局,還未結束,為何我就敢妄下定論,揚言寧遠會贏?”
他自問自答,平靜道:“因為陳平安隻有一個顧璨,而他寧遠,心頭卻有千千萬萬個顧璨。”
“人生處處書簡湖,但是有些人,本身就是書簡湖,走到哪,都是如此,好似苦海無涯,即便回頭,依舊不見彼岸。”
一個人,能為所謂的行俠仗義,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這個劍氣長城來的年輕人,既然都能為了心中不平,做出那麽多驚天動地的大事……
觀道觀,太平山,老龍城。
一樁樁,一件件。
那麽來了這座書簡湖,又會如何做?
老人問道:“你當真以為,寧遠的書簡湖,就是以力鎮壓,將那些蠅營狗苟殺個幹幹淨淨,就算完了?”
崔瀺用下巴指了指那幅山水畫卷,微笑道:“等著吧,這座花屏島,就能讓他見識到,人性的至暗一麵。”
“而很快,左右為難的,也不再隻有一個陳平安,還有他寧遠,都逃不了。”
儒衫老人忽然說了句看似無關緊要的話。
“人性孱弱,但是強大之處,也不是沒有,我多年以來,總結出了三點,隱藏在人性的深處。”
“共情,通感,惻隱之心。”
“隻要一個人,擁有這三樣情感,隻需稍加引導,不管其自身實力如何,哪怕高如十四十五境……
都有可能會做出一些旁人難以理解的蠢事。”
“也可以說是意氣用事,這三樣情緒,一旦到達頂點,哪怕是為別人慷慨赴死,為一個認識沒多久的人粉身碎骨,都是很有可能的。”
崔東山難得開口,“好比我家先生,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會說出那句,要把自己的一輩子,爛在書簡湖這種話。”
“但是老王八蛋,這種人,在我們的人間,還是太少太少了。”
崔瀺搖頭笑道:“少嗎?不少的,你隻需將時間線,拉伸到萬年以前,就會發現,那時候的天下,放眼望去,皆是如此。”
“一位位先賢,儒家,道門,佛教,諸子百家,乃至於妖族,都是同仇敵愾,各自之間,毫無二心。”
“紛紛登天而去,前仆後繼,一點點微弱的人心火花,卻能迸濺出奪目刺眼,不比星河黯淡幾分的絢爛光彩。”
頓了頓,老人說道:“這種人,你家先生是,那個寧遠,也是。”
“在這一點上,甚至後者比前者來的更多,寧遠是沒讀過什麽書,但他的道理,不見得就比不上一位儒家聖人。”
“並且他還是一個盡善盡美之人,放心好了,書簡湖之局,雖然我到現在,還不清楚結果會如何,
但是這樣的一個年輕人,會給我們,會給這片天下,帶來一個徹底的答案的。”
“我相信他,正如齊靜春。”
高樓內。
這次談話,崔東山言語極少,思緒極多。
他開始複盤,用一種相對客觀的視角,去看那幅畫卷,拋開陳平安學生的身份,站在更高處的地方,去梳理摸索。
在閉目養神之前,崔瀺視線朦朧,最後低聲說了一句話。
“一個人怎麽會活的如此可憐。”
……
書簡湖,花屏島。
一道璀璨劍光,突兀出現在雲海深處,驀然變作一把百丈巨劍,筆直一線,墜落人間。
寧遠沒有廢話,一直以來,當他選擇動手的時候,也不會如何磨嘰。
無視花屏島的山水禁製,這一劍,如入無人之境,快到不可思議,瞬間刺入花屏島主峰。
天底下的劍修出劍,大抵都是圖一個快字。
那座隸屬於地仙島主的巨大府邸,一座奢華至極的主殿,當場被人一劍劈開,太白深深刺入其中。
地麵隻留一截劍柄。
整座花屏島,外表來看,雖然與先前並無多大差別,但是在極深處的山根,維持山水大陣的樞紐,已經徹底毀壞。
沒等島嶼主人反應,一襲青衫腳步微動,施展縮地成寸,不走正門,生生撞入其中。
直接落在了主殿之上。
寧遠環視一圈。
四周約有幾十人,但是男子,隻有一個。
一名消瘦老者,觀其氣息,是個金丹境,估計是島主無疑了。
剩下的,全是女子。
大殿極為寬敞,與尋常仙家門派的議事大廳不太一樣,這裏沒有什麽椅子,隻有一張大床。
大的很,怕不是塞幾十個人進去,都綽綽有餘。
而現在的這個床榻上,就有這麽些人。
寧遠大開眼界。
這趟書簡湖,才來了短短一天,就見識到了這麽多……沒見過的事物。
比如眼前的這幅光景。
幾十號人湊在一起,身上穿的衣衫,加起來,居然還沒有他一人來的多。
所有女子,除了幾名手捧酒壺的開襟小娘之外,其餘人等,皆是不著寸縷。
何謂酒池肉林?
這便是了。
從遞劍打爛山水禁製,到青衫現身花屏殿,發生的實在太快。
到如今,那名地仙島主方才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從一堆脂粉香膩的溫柔鄉爬起。
剛要開口,想起自己身上光溜溜的,又趕忙扯來一件衣物,隨意遮住下體。
結果是一件粉色的女子肚兜。
丟臉丟大發了,不過這位老者也沒計較這個,視線落在那個不請自來的青衫男人身上。
九境?十境?
看不出來,但應該不會是上五境,不然自己現在,可沒有命可活。
短短時間內,這位老島主,心頭就回想起了許多的人和事,印象中……自己在書簡湖,貌似從沒有過什麽仇人吧?
與天姥島那邊,也隻是一些個門下弟子的小摩擦而已,犯不著請一名地仙劍修來吧?
如果真是朱熒王朝那邊派來的……
不應該先去針對青峽島嗎?
我就隻是個依附青峽島的供奉而已,對於書簡湖大勢,壓根就掀不起什麽浪花啊。
老人沒想明白,在不動聲色的,祭出一件本命物藏在手心後,嘴角扯開一個弧度,笑問道:“敢問這位劍仙,今日來我花屏島,所為何事?”
雖然被他一劍打爛了禁製,可到底是沒有見麵砍人,對這位老島主來說,那應該就還有商量的餘地。
擱書簡湖,誰不知道,他花屏島最為好客,隻要不取他的命,什麽都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
寧遠漠然視之。
青衫抬手一招,霎時間,整座大殿就開始轟隆作響,原先插入地下的太白仙劍,瞬間縮小,恢複三尺長短後,回到主人手中。
持劍在手。
地仙島主臉色陰沉。
瞧這樣子,是不打算好好說話了?
老人暗中使了個眼色,以心聲言語過後,大殿一處偏僻角落,一名手下心腹,也是開襟小娘之一的侍女,悄無聲息的退走。
花屏島隸屬於劉誌茂的青峽島,估計是通風報信去了。
寧遠早已把神念籠罩此地,這些小動作,自然也逃不過他的耳目,不過他倒是沒有阻止。
沒必要。
劉誌茂敢來,那就一起去死好了。
年輕人的殺意,在短短時間內,在見到此地光景之後,攀升到了一個極高的地步。
隻是他忽然又收起長劍,改為負劍而立,緩緩問道:“聽說閣下的花屏島,在盛產開襟小娘的書簡湖,也能位居前列?”
消瘦老者眉毛一挑。
就為這個?
不過既然沒有直接出劍,那就怎麽都不是壞事。
老人擺出笑臉,頷首道:“這個自然,論開襟小娘的姿色、數目,放眼整座書簡湖,我花屏島,不說第一,怎麽都能擠進前三。”
他正要繼續介紹。
寧遠擺擺手,打斷道:“略有耳聞,我還知道島主大人,複姓西門,不過我不關心這個。”
一襲青衫認真問道:“外界傳言,西門島主手底下的開襟小娘,有自己的妻妾女兒……是也不是?”
對這種話,老人竟是不覺得生氣,微笑點頭,聲稱此言非虛。
寧遠嗯了一聲,又問,“那麽西門島主,花屏島的開襟小娘裏,除了這些,還有沒有你的至親家眷?”
複姓西門的老人問道:“比如?”
寧遠淡淡道:“比如你老母。”
這話,尋常人聽了,指定是勃然大怒,可老人居然和先前一樣,絲毫不覺得是在罵他。
他繼續報以微笑,連連點頭,“有的有的,別說我那老娘,最早之前,我那駐顏有術的奶奶,都曾擔任過開襟小娘。”
“隻是劍仙來晚了,她早已化為一捧黃土,注定無法伺候劍仙。”
寧遠沒有絲毫感情流露,說道:“你猜得沒錯,我是朱熒王朝那邊派來的,此行找你,就是為了殺你。”
老者再次拉下臉。
男人又微笑道:“不過呢,我這個人,行事無忌,最好美色,所以要是讓我滿意了,留你一命,也不是不可能。”
老人神色不悅,“所以?”
寧遠頷首道:“所以就請西門島主,吩咐下去,將你那些擔任開襟小娘的一幹家眷,全部帶過來。”
複姓西門的老人,果斷點頭。
“這個沒問題。”
現在這個局麵,能拖一時是一時,隻等青峽島來人,那麽結果如何,就是板上釘釘。
老人心知肚明,真要打,自己絕對不會是一名地仙劍修的對手,恐怕即使手段盡出,也掙紮不了盞茶時間。
最主要的,花屏島的天地禁製,已經沒了,打起來,增補不了他的一絲境界。
寧遠搖搖頭,“不止這些,我還希望西門島主,能讓你的這些家眷,一並去往花屏島山門處。”
老人眼前一亮,“白日宣淫?”
貌似對方的癖好,比自己還要來的……古怪一些啊。
學到了。
寧遠轉過身,走出大殿。
複姓西門的島主動作很快,扯下那件遮擋褲襠的粉色肚兜,穿戴整齊後,跟著來到門外。
離著那人稍遠,大概有十幾丈距離,喊來一名開襟小娘,將寧遠要的那些,一一吩咐下去。
他這才轉頭看向那人。
然後他就沒見到那人。
因為一襲青衫背劍,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原地,恍若鬼魅,站在了他的身前。
五指如鉤,寧遠一把按住他的天靈蓋。
海量劍意,凝聚在他的掌心之中,耀如日月,一名金丹境的地仙修士,毫無反抗之力,被其牢牢拘押。
寧遠的境界,劍術,以至於掌握的術法,對比這些山澤野修出身的“陸地神仙”,就是真正的一個天一個地。
殺這種廢物,對他來說,與捏死一隻螞蟻,是沒有多大區別的。
複姓西門的老人,霎時間心如死灰,可又極為不甘,顫聲道:“劍仙前輩,能否留我一條狗命?”
生死之間,他語速加快,“劍仙來自朱熒王朝,是押注了天姥島那邊?我可以保證,無條件歸順,大人要是不信,我可以就在此時此刻,立下大道誓言!”
聽聞此處,寧遠稍稍鬆了一點力道,微眯起眼,笑道:“我怎麽會殺你呢。”
“我待會兒還要去睡你的老娘,你如此好客,於情於理,我都找不到殺你的理由啊。”
沒等老人燃起希望,他又自顧自點頭,“我當然會殺你。”
瞧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寧遠略微想了想,歎了口氣,輕聲補充道:“別怕,天無絕人之路,自古而然。”
話音剛落。
砰然一聲。
一名地仙修士的肉身,當即炸碎。
彌留之際,老人隻依稀聽見了一句淡漠言語。
“我又不是老天爺。”
隨手打散些許的殘餘魂魄,一襲青衫抖了抖袖子,轉過身,道路之上,鑿金為蓮,花以貼地。
緩緩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