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章 事功順序,大道之爭

字數:6101   加入書籤

A+A-


    池水城高樓。
    身為大驪國師的老人,今天一共收到了六封飛劍傳信。
    這些信,皆是來自北邊大驪,關於一係列攻克朱熒王朝的事務。
    但都被擱置了起來,崔瀺始終沒有理會。
    如果從北方的大驪蠻子,開始養精蓄銳算起,直到現在,近四十年來,這座朱熒王朝,是最難啃下的一塊骨頭。
    大驪鐵蹄,這些年的南下途中,所到之處,攻城陷地,其中負隅頑抗最久的,都沒有超過三個月。
    隻有這個朱熒王朝,從去年初冬開始,一直守到了今年大雪,在大驪的接連討伐之下,也隻是丟了幾座小城而已。
    一洲上下,都在看這場大戰。
    大驪若是吞並了朱熒王朝,從此之後,恐怕南下之勢,將會再無阻礙,要不了多久,浩然天下的史書上,將會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洲即一國。
    到了那時,大驪王朝,不談底蘊國力,隻論疆土轄境,都不用說,肯定是世間王朝的第一。
    而在吃下朱熒王朝這條道上,與之臨近的書簡湖,就成了兩國的兵家必爭之地。
    沒有去管那些飛劍密信,崔瀺反而拿起了一封山水邸報,是此前手底下一名粘杆郎心腹送來,裏頭記載的內容,關於書簡湖。
    書簡湖匯聚了寶瓶洲一大半的山澤野修,若是擰為一股,還真就不比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家來的差了。
    根據近幾年的諜報匯總,書簡湖一帶,人口近三百萬,其中擁有修為的,也有三四十萬。
    不談大多數螻蟻,隻說金丹元嬰兩境的地仙,就有數十位之多。
    試問寶瓶洲的山上,有哪座宗字頭仙家,有這種底蘊?
    其實按理來說,書簡湖這麽多修士,這麽多年來,怎麽都應該出現了幾位上五境,可除了消失已久的那位宮柳島主人之外,從未有過新的玉璞修士。
    因為書簡湖有個不成文的規矩。
    幫親不幫理,幫強不幫弱。
    前半句代表的,是書簡湖的風氣,後半句,其實也一樣。
    很好理解,防止一家獨大。
    你可以躋身金丹,躋身元嬰,但不能是上五境,誰要是有證道玉璞的苗頭,一經發現,往往就會招來滅門之禍。
    這也是為什麽,憑借顧璨,憑借那條元嬰蛟龍,截江真君劉誌茂,明明已經接連吞並了十一座大島,仍舊做不到吃下整座書簡湖。
    沒那麽簡單。
    不成上五境,想要成為書簡湖共主,就是天方夜譚,一樁妄想罷了。
    根據邸報記載,現在的書簡湖,大致分成了三個派係。
    其一,青峽島,外加劉誌茂麾下的十一個附屬勢力。
    其二,天姥,青塚,粒粟,三座大島仙家,結為聯盟,勢頭不小,甚至隻看紙麵實力,都不會比劉誌茂差多少。
    最後一方,則是那些遲遲拿不定主意,或是想要坐山觀虎鬥的偏遠島嶼,這些仙家,數量最多,但是人心分散,皆是牆頭草。
    在老人看那山水邸報之際,崔東山忽然站起身,雙手負後,沿著那條書案,緩緩而行。
    白衣少年問道:“就這麽相信他?連大驪的軍機密信都不看了?”
    崔瀺隨口道:“朱熒王朝那邊,早有落子,已經不用太費心,拿下它,遲早的事。”
    “現在應該看重的,是書簡湖。”
    崔東山瞥了眼再次一分為二的山水畫卷,左邊是陳平安,右邊是寧遠。
    齊靜春留下的這件類似鏡花水月的寶物,品秩極高,隻需往裏丟入幾顆穀雨錢,就能於數千裏之外,看個清清楚楚。
    還無需觀看之人費心,畫中之人,每走一步,畫麵就會自行跟著,如光陰在無形之中,流淌在世人腳下,可謂是玄之又玄。
    崔東山略微皺眉,沉吟道:“此前在我認真複盤下,大致看出了寧遠的一點心性。”
    崔瀺視線始終停留在山水邸報上,笑道:“說說看。”
    崔東山停下腳步,俯身凝視那個還未離開花屏島的青衫男人,良久,方才輕聲開口,“我還是覺得,寧遠似餘鬥。”
    崔瀺愣了一下,將山水邸報放在桌麵,麵帶微笑,示意他繼續說。
    白衣少年緩緩道:“不說全部,起碼是有一大半,寧遠與陳平安最大的不同,就是在處理一件事上,狠得下心。”
    “陳平安聽過文聖的順序學說,也信奉這個道理,所以在來到書簡湖,見了顧璨後,哪怕他心知肚明,似顧璨這種人,確實是該死……”
    “但他想的第一步,還是去追本溯源,想要了解,當年的小鼻涕蟲,為什麽會變成今天的這個樣子。”
    “何謂順序學說?總結起來,無非就是那幾句話,分先後,審大小,定善惡,最後則是知行合一。”
    崔東山改為雙手攏袖,嗬了口氣,繼續說道:“但是這個寧遠,卻是截然相反。”
    “一般來說,他對於善惡,如何去區分這個問題上,更關注一個當下,顧璨現在是惡人,那就該殺。”
    “不管多年以前,書簡湖的這個小魔頭,是不是一個品行良好的孩子,做錯了事,那就要遭受懲罰。”
    見他沒繼續說,崔瀺笑問道:“那麽崔東山,你覺得,寧遠與陳平安,他們兩個的各自道理,誰更對?”
    崔東山認真的想了想,最後答道:“當然是陳平安,我們文聖一脈的順序學說,即使是至聖先師,也曾點頭稱讚過。”
    崔瀺搖頭失笑。
    白衣少年歎息一聲。
    崔東山點頭道:“論道理學問的高低,肯定是陳平安更高,更關注一個人心的起伏,追本溯源,一一梳理過後,再去談一個善惡,最後定罪。”
    “可這裏是書簡湖啊。”
    “即使是不遠處的觀湖書院,三千年歲月以來,都無法將此地的人心教化。”
    “觀湖書院,觀湖觀湖……觀的什麽湖?不就是書簡湖。”
    崔東山喃喃道:“不是我們的道理不夠好,而是在有些地方,學問再高,也是行不通的。”
    直到現在,崔瀺看向崔東山的眼神,方才有了不少讚許,點頭笑道:“終於不是一開口,就是‘我家先生’了。”
    崔東山冷冷一笑。
    崔瀺不以為意,笑道:“我們儒家,規矩太多,特別是對於讀書人,更多,導致做什麽事,都是束手束腳。”
    “這就是為什麽,哪怕毗鄰書院,這麽久以來,書簡湖還是那個書簡湖,紋絲不動,甚至人心下降的速度,還越來越快。”
    老人屈起兩指,敲了敲桌麵,極為認真道:“書簡湖的整合,破局,直到最後的收尾,教化,浩然天下的讀書人,是做不到的。”
    很快他又反駁自己的觀點,補充道:“其實能做到,隻要治理書簡湖的那位儒家聖賢,願意花費無窮歲月,不辭辛苦的去修補,
    以自身減,換此地增,年複一年,總是有希望的,而一點微弱希望,隻要不半途而廢,等到某一天的到來,定然會大放光明。”
    崔瀺搖搖頭,“但是這樣的讀書人,哪怕是中土文廟,也不多,少的可憐。”
    崔東山看向老人,“所以這就是為什麽,你要讓寧遠入局的原因了?”
    崔瀺並不隱瞞,微微頷首。
    老人看向那幅畫卷,看著那個在花屏島大開殺戒的年輕人,滿是欣慰。
    好似在看一塊上好璞玉。
    崔東山瞧出了苗頭,撇撇嘴,嗤笑道:“別想了,人家有師父,還是人間劍術最高者,吹口氣,都能讓你這個老王八蛋,死上無數次。”
    崔瀺搖頭笑道:“並無此心,不過等書簡湖結束,寧遠來我大驪京師之後,他要是想學,我可以對他傾囊相授。”
    崔瀺這麽多年以來,一直都在專心一件事,那就是事功學問,而在他眼中,寧遠此人,無疑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老人忽然說道:“寧遠不會是餘鬥,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他的行事做法,確實跟餘鬥很像,但並不拘泥於一個死板規矩和道理,懂得變通,這才是真正的難能可貴。”
    崔東山眼神幽幽,沒有接話。
    崔瀺自顧自說道:“書簡湖的整合,破局,皆在寧遠一人身上,最後的收尾和教化,暫時還不清楚,但他應該已經開始著手準備。”
    “我早就說過,這個年輕人,比絕大多數人,都要來的聰明。”
    “別看他走哪殺哪,背劍蕩魔,可是心思極為細膩,城府也不淺,反正比書簡湖的湖水,來的要深的多。”
    崔東山微眯起眼,終於察覺出了一個……細思極恐的東西。
    所以他問道:“老王八蛋,你是想讓這個寧遠,來代替你,印證你的事功學問?”
    崔瀺笑而不語。
    崔東山又道:“這幾年,你這個大驪國師,大動兵戈,致使寶瓶洲生靈塗炭,文廟那邊,早就有不少言語,在針對你,甚至對你破口大罵,口誅筆伐。”
    “沒有幾人認同你的道理,而在這個節骨眼上,剛好出現一個,能為你印證這門學說的寧遠……”
    “隻要寧遠做的足夠好,在文廟眼皮子底下,以事功學說,整合了書簡湖,那麽就能讓某些讀書人,乖乖閉嘴。”
    崔東山眯起眼,“好一盤大棋。”
    崔瀺微笑道:“小了,更大的,還在後麵。”
    陳平安,順序學說。
    寧遠,事功一道。
    擱在其他地方,基本都會是前者贏。
    可這裏是書簡湖,是無法之地。
    順序學說,再高再大,也難以深入人心,甚至連些許實踐都做不到,因為沒人願意聽。
    就像一位富貴人家出身的子弟,跑去問街邊乞丐,你為什麽不吃肉一樣。
    而事功一道,不被這些左右,不願意聽,沒關係,那就乖乖站好,先被我的劍氣,洗一遍腦子。
    完事之後。
    還不聽,那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