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7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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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峽島這間靠近渡口的住處。
    在青衫男人說完自己的一係列布局後。
    落針可聞。
    陳平安臉色稍好一些,少年那張憔悴的不能再憔悴的臉上,隻是眉頭微皺。
    反觀截江真君劉誌茂,這位縱橫山上數百年的山澤野修,都忍不住感到一陣心悸。
    其實論心性,寧遠這種沒活多少年的,與書簡湖眾多地仙島主相比,是差了不少的。
    不過也就一個心性了。
    論手段,這些人,拍馬都趕不及。
    山澤野修,出手是狠辣,可對於一個曾經一人一拳,鎮殺百萬妖族大軍的人來說,就是小孩子過家家。
    小場麵,寧遠見得少,但是大場麵,委實是見得多了,不足為奇。
    陳平安依舊默不作聲。
    老人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麽。
    寧遠說要參加宮柳島議事,在劉誌茂看來,首先想到的,肯定就是為了那把江湖共主的椅子。
    其次……
    沒有其次,在老人看來,就隻有這個了。
    因為一個正常人,他娘的,誰會去想把所有議事之人殺個幹幹淨淨呢?
    先不說能不能做到,哪怕是做成了,這裏麵的複雜因果,一般人敢背嗎?
    背了之後,又背得動嗎?
    數十位地仙,代表的,可不僅僅是一座書簡湖而已。
    劉誌茂能搭上大驪那條線,別的島嶼山頭,就不能如此做了?
    好比天姥、青塚、粒粟三島,其實也給自己找好了退路,早已投靠毗鄰書簡湖的朱熒王朝。
    其他島嶼山頭呢?
    肯定會有的。
    如今大驪鐵蹄,數年時間,已經推進到一洲中部,野心昭昭,朱熒以南的大小王朝國家,那些高居廟堂的老東西,又不是沒腦子的。
    肯定會在書簡湖中布下棋子,沒那個實力與大驪正麵對抗,也要背地裏搞鬼,拖延大驪南下的腳步。
    可以這麽說,寧遠倘若真在宮柳島上大開殺戒,將書簡湖大半仙家屠戮殆盡,就等於得罪了數個王朝。
    劉誌茂實在是有些難以理解。
    為何要殺?
    以武力震懾,拿下江湖共主的椅子,號令群雄,豈不美哉?
    在這個前提下,待時機一到,再把書簡湖整個打包,無論是賣給大驪那群蠻子,還是丟給朱熒王朝,都是一筆大買賣。
    這樣一筆神仙錢,落入口袋,恐怕即使是一名資質不太行的練氣士,都能靠著資源,硬生生堆出一個上五境出來。
    真不是說笑。
    既能收獲一筆宛若天文數字的錢財,又能不沾染太多因果……換成劉誌茂自己,半夜做夢都能笑醒。
    真是無法理解,實在教人無語。
    倘若說這些話,打算如此做的,是一直不言語的陳平安,劉誌茂多少還能表示理解。
    畢竟對方是一名儒家正統。
    做這種事,說得過去。
    可你寧遠是嗎?
    懲奸除惡,斬妖除魔,不說別處,隻在浩然天下,不應該是讀書人應該做的事嗎?
    幾聲敲擊桌麵的聲響,打破屋內這份平靜。
    寧遠手背抵在桌上,問道:“劉誌茂,可曾想好?”
    劉誌茂起初神色猶豫。
    可當看見一襲青衫背後的長劍,莫名開始升騰出幾道雪白劍氣之後。
    老人急忙抱拳道:“一切聽從劍仙吩咐。”
    寧遠麵帶微笑,先前那點時間,他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話,遂緩緩道:“劉真君,不用怕。”
    “今天我沒有一劍砍死你,留了力,那麽隻要以後你不會再次令我不爽,肯定是能活命的。”
    寧遠後仰身子,靠著椅背,慢條斯理的說起了正事。
    “劉真君,除了去聯絡那個大驪接頭人,近期少出門,青峽島周邊,那些依附你的山頭地仙,對他們,也不要透露過多。”
    劉誌茂插了句嘴,輕聲問道:“敢問劍仙,等到群雄議事期間,我這些手下……”
    寧遠笑著點頭,“也會死。”
    截江真君沉下了臉。
    老人說道:“既然如此,我要如何才能信得過劍仙?”
    “劍仙如此嫉惡如仇,要把這麽多人殺完,到了那時,我劉誌茂這種宵小之徒,真的能活?”
    “那麽這樣一看,左右都是個死,早晚而已,我又為何要摒棄前嫌,相助劍仙?”
    寧遠好奇笑道:“你也知道你是宵小之徒啊?”
    老人一言不發,正襟危坐,等著他的回答。
    劉誌茂其實半點不關心,其他人的死活,哪怕是那些青峽島的藩屬島嶼。
    死了也就死了,他不死就行。
    迫於無奈,劉誌茂也可以為寧遠做事,形勢不如人,沒什麽大不了的。
    世間山澤野修,誰還沒有過刀尖舔血的時候,早年劉誌茂為什麽會來書簡湖?
    不就是躲避仇家,那時的他,要不是被一名書簡湖地仙救下,早就死了。
    當然,也可能直到現在也沒死,因為山上尋仇,怨氣極大,往往在把仇人斬殺之後,還要把魂魄帶回山門祖師堂,用來點燈。
    寧遠抿了口茶水,說了一句話。
    “君子可欺之以方。”
    劉誌茂一愣。
    陳平安同樣愣了愣。
    一襲青衫解釋道:“劉誌茂,你幫我做了事,不管大小,隻要做了,這就是人情,我再嫉惡如仇,也做不出殺你這種事。”
    “你的命,在我這,當然不值錢,可殺一個替我做事的人,我自己都不過去心關,所以……懂了嗎?”
    劉誌茂趕忙起身,拱手抱拳。
    這世間的山澤野修,最怕儒家聖賢,但其實也最不怕聖賢,因為這些讀書人,不僅自身的枷鎖太多,還特別講理。
    劉誌茂知道寧遠說的是什麽。
    沒再理他,男人又轉過頭,看向左手旁,那個腦後別玉簪的憔悴少年。
    寧遠微笑道:“總算有點人樣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
    “陳平安,我可以不殺顧璨,真的。”
    陳平安略帶茫然。
    男人嗬了口氣,停頓片刻,說道:“但是要約法三章。”
    少年雙眼閃過一絲光亮。
    寧遠抬起手掌,豎起一根手指,“第一,宮柳島議事,你隨我一同殺賊,無論你能殺多少,隻要幫忙就行。”
    “第二,管好你那半個弟弟,一旦他以後沒有任何改變,又做了什麽壞事,剛好還讓我知道了……”
    他沒再說下去,轉而豎起第三指。
    “最後一個……算了,沒有第三。”
    男人翹起一條腿,眯眼問道:“能做到嗎?”
    陳平安猛然點頭。
    寧遠認真道:“就不怕我是騙你的?”
    少年同樣擺出認真神色,瞥了眼劉誌茂,隨後以心聲說道:“寧姑娘說過,在這個世上,她最信得過的,就是她的兄長。”
    寧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隨即男人擺擺手,不耐煩道:“好了,陳平安,這裏沒你的事了,回去吧。”
    陳平安立即起身,隻是他忽然又反應過來,重新落座,撓了撓頭,有些不太好意思。
    “寧大哥,我就住這兒。”
    好像就這麽一會兒。
    陳平安這個中五境劍修,又變成了當年小鎮的那個草鞋少年。
    寧遠嗯了一聲。
    茶涼酒寒。
    在與劉誌茂最後說了一些細節之後,這場深夜的青峽島議事,終於散場。
    陳平安將寧遠送出門,返回屋內,掏出一方斬龍台,是某個姑娘對他的臨別贈禮,少年一邊煉劍,一邊修行。
    寧遠走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
    抬起頭,仰望夜空。
    大雪也有明月。
    在走出一段距離後,一襲青衫攏著袖口,隨意蹲在一片荷花池旁邊,自言自語,低聲呢喃。
    “君子可欺之以方,可是陳平安,我又不是君子。”
    “寧姚信我,天經地義,你信我……算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