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眾生手皆髒,無人心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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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巔。
荀淵喃喃道:“讀書人的作繭自縛,不是沒有道理的。”
“好比那句“君子論跡不論心”,看似是個替人開脫的言語,確實是這樣的,但並非隻有讀書人才適用。”
高大老人笑道:“咱們浩然天下的儒家,一直以來,其實都講究一個功過相抵。”
“翻一翻老黃曆就知道了,曆史上那些為禍一方的大修士,被儒家聖人緝拿之後,基本都不會當場格殺。”
“而是會先抓去功德林,用聖人秘法,將此人的生平過往,照搬而出,
無論他殺了多少老百姓,搶了多少民女,隻要在其人生軌跡線上,有那麽幾次做了好事,或是立了功,那往往就不會死。”
“過大於功,減去功,剩下的罪孽,再去評判一個懲戒力度,所以到了後來,大多都不會死。”
“那些犯了過錯的上五境,也基本都被文廟關押在功德林,期限一到,各回各家。”
荀淵嗬了口氣,緩緩道:“無論是人性本惡,還是人性本善,世間那麽多的練氣士,在其漫長的修道生涯中,有幾個不曾有過心懷慈悲,去做幾件好事的?”
“人一輩子,不可能全做好事,但也不會淨是壞事,好比一個行跡惡劣的地方豪紳,在外無惡不作,回到家中,卻孝敬長輩,
更是聽從父母之言,遠走從軍,立下赫赫戰功,以手中長槍,扞衛家國山河。”
“人性就是如此複雜。”
“而儒家又想麵麵俱到,不隻在於諸子百家、山澤野修,對於他們自己一脈的讀書人,枷鎖隻會更多。”
荀淵抬了抬袖子,眯眼看天,感慨道:“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這樣的一個儒家,世間的這些讀書人,擱在遠古時代,是怎樣成為一座人間的正統的?”
高冕眼神幽幽,“不知道。”
他岔開話題,其實是不想再聽荀老兒的這些高談闊論,問道:“那個金丹境劍修呢?這次老劉問罪青峽島,他會不會出手?”
荀淵如實相告,“不知道。”
高冕轉過身,臉色不太好看,好像又打算跳起腳,往荀淵腦袋上來一下。
荀淵隻好耐心解釋,“那個寧遠,我與他有過些許交集,準確來說,是我玉圭宗那個遊手好閑的薑尚真,與他有過一點恩怨。”
高冕難得認真起來,“底細如何?”
豈料荀淵又搖頭,“不知道。”
“知道我也不說。”
瞥了眼高冕擼起的袖子,他板著臉,無奈道:“真不是不願,而是不能,那個寧姓劍修的靠山,相比那陳平安,不遑多讓。”
“最關鍵的,陳平安的背景後台,基本都是讀書人,出手之前,尚且還會跟人講一講道理。”
“可換成那個寧遠,他的靠山,從來都不會去講究什麽,說砍人就砍人,半點不含糊。”
高冕心頭一動。
荀淵自顧自說道:“那個寧遠,此人的行事,大為古怪,他當初遊曆桐葉洲,我曾在他走過的軌跡線上,仔細查探過一番,得出來一個大概結論。”
高冕投去詢問眼神。
荀淵搖搖頭,“還是不知道。”
“他好像……是一個真正的山上劍修,純粹劍修,行事隨心所欲,關鍵在他做了那些事後,儒家也不去管他。”
“奇了怪哉。”
高冕心領神會,感歎道:“大自由。”
高冕又再度看向青峽島方向,忍不住唏噓起來,“可惜了,這個陳平安,就憑他敢做那出頭鳥,跟劉老成對著幹,我就覺得他人不壞。”
荀淵神色淡然,“人生自古誰無死。”
“我們這種人,活了一大把年紀,親眼所見,以至於親身經曆的可惜事,還少嗎?死在我們手上的修士,除了該死的,有沒有枉死的?”
“肯定是有的,眾生手皆髒,無人心澄澈。”
“這就叫哪個郎中門前沒有冤死鬼。”
高冕撇撇嘴,有些不以為意。
荀淵想了想,緩緩道:“此事認真來說,我並未算計過老劉,其中利害,可能會發生的變故,我也與他一一道明,老劉非要去,我也不會攔。”
“無論結果是什麽,是老劉殺了那個陳平安,鎮壓青峽島,還是陳平安背後來了個靠山,一巴掌打殺了劉老成,對我荀淵來說,都無關緊要。”
“玉圭宗的下宗,選址書簡湖,已經是板上釘釘,劉老成可以跟我做買賣,那個陳平安,也能。”
“誰贏我找誰。”
高冕問道:“大驪那邊?”
荀淵微笑道:“那就是第二筆買賣了。”
之後兩人不再言語。
遠處的戰局,沒有外力幹預的話,結局已經注定,高冕不再留心,轉而看向別處,這位老元嬰,散出神識,巡視天地。
青峽島那邊。
大戰正酣。
陳平安除了握住那把半仙兵,頻頻出劍之外,還騰出一隻手,雙指撚動,將手中之物輕輕丟出。
兩張品秩極高的金色符籙,符紙是家鄉小鎮一名讀書人贈與,而畫符之人,則是出自一名書院聖人。
都是他的遊曆所得。
符籙金光四溢,一左一右,現出兩尊巨大神靈,好似搬山力士,虛蹈直上,與劉老成那尊法相顯化的披甲武卒衝殺在一起。
日夜遊神真身符。
劉老成眼睛微眯,心頭大感意外。
果然是個福緣極多的儒家子弟。
長劍,法袍,外加此刻祭出的金色符籙,這裏麵的哪一個,擱在山上,一經發現,可都是會被眾人哄搶的玩意。
因為日夜遊神攔阻了那枚神印,陳平安得以稍稍喘息,取出幾顆前不久購買而來的靈氣丹藥,看也不看,塞入口中。
劉老成好整以暇,也沒打算直接下殺手,就這麽耗著便是了,無非損耗些許真氣而已。
九牛一毛。
而他的九牛一毛,陳平安卻是要拚命,但凡被火靈神印幻化而出的武卒近身,至少都得是重傷。
劉老成在等。
等陳平安身後之人的現身。
活了數百年,還沒活夠呢。
他可不想無緣無故就被人打死。
劉老成忽然想起,在來之前,荀淵與他說過的幾句話,遂開口問道:“你叫陳平安,文聖弟子,對不對?”
“你明明不是書簡湖人士,卻為何要護著那個顧璨?”
陳平安搖搖頭,形神枯槁的他,不作任何言語。
劉老成笑了笑,眼神卻極為陰沉,“陳平安,你難道還不知道,那個顧璨在書簡湖的這幾年裏,殺了多少人?”
“要我給你說一個數?”
陳平安依舊搖頭。
劉老成雙手負後,又道:“老夫此行,就是替天行道,鏟除青峽島的一些個醃臢玩意兒,陳平安,你身為儒家子弟,不幫忙也就算了,居然還想著攔我?”
“現在的讀書人,都是你這個樣子嗎?”
陳平安胸口微微起伏,死死盯著那個閑庭信步的老者,終於沙啞開口道:“劉老成,你的替天行道,隻是個幌子罷了。”
“不過是讓你師出有名,何況死在你手上的無辜之人,對比顧璨,隻會更多。”
老人驀然失笑,不但沒有狡辯,反而點頭承認,“陳平安,你說的沒錯,論罪孽深重,十個顧璨都比不了我,可那又如何?”
“老夫與顧璨,都是一種人,也都是死不足惜,可現在擺在眼前的,是我打算斬妖除魔,為往昔贖罪……”
“惡人屬實該死,可是惡人就不能去做好事了?儒家有這種道理嗎?我怎麽沒聽過?”
“而你護著的那個顧璨呢?”
“他做了什麽?”
“你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正統出身,比我這種山澤野修,高貴多了,可你陳平安又在做什麽?”
“護一個殺人魔頭?”
“陳平安,你自己因為私心,對那顧璨下不了手,很正常,誰還沒幾個犯了錯的親朋好友,沒人會選擇大義滅親的。”
“可是陳平安,你自己不願殺顧璨,那是你自己的事,旁人要捏死這個雜種,你還跳出來阻攔,可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啊。”
劉老成揉了揉下巴,微笑道:“你一個文聖的關門弟子,包庇賊子,此舉,又算什麽讀書人?”
他驀然大怒,“顧璨是個魔頭,那你陳平安這個不講道理,非要護著他的人,豈不就是大奸大惡之輩了?!”
字字誅心。
無話可說。
這一刻,陳平安道心幾近崩潰。
劉老成瞥了眼天上。
隨後他不再遲疑,大袖一甩,那尊懸停身側的金身法相,一步踏出,已經到了陳平安身前不遠。
當頭一斧子落下,漆黑如墨的光線,好似劍氣,激射而去。
轉瞬即至。
陳平安來不及出劍,隻能在最後關頭,手腕擰轉,以半仙兵長劍的劍身封擋。
然後金袍少年就直接倒飛出去,身形狠狠砸入背後的青峽島山體。
劉老成皺了皺眉,抬眼望去。
那個年輕人,居然強撐著出現在了大坑邊緣,胸口血肉模糊,一件上品法袍,快要破碎。
陳平安大口喘息,將那把長劍拘押回手心,而後猛然投擲出去,卻不是去往劉老成所在。
而是插在了兩者之間的空地上。
陳平安沙啞道:“用這把半仙兵,來換顧璨的命,行不行?”
劉老成好奇道:“一個下五境的廢物,值這麽多錢?”
話音剛落,老人身形一閃,落在近前,伸手一抓,將這把不知名長劍,握在手中。
輕彈劍身,劉老成略作思量,又將其丟回原處,搖頭笑道:“我還不至於這麽蠢,對我這種上五境來說,半仙兵這等玩意兒,也不是沒有。”
“何況還是一把長劍,老夫又不是練劍的,拿去折算成神仙錢,雖然豐厚,但還不至於讓我有多少動心。”
劉老成微笑道:“那麽現在買賣沒做成,陳平安,你還有什麽手段嗎?”
“施展什麽秘法,隔著千萬裏,去請家中老人?或是某個十三境的巔峰劍仙?”
“還是直接一不做二不休,讓高居文廟的那位聖賢,縮地山河,三兩步到了書簡湖,一瞪眼把我嚇死?”
劉老成嗤笑道:“喲,好厲害的靠山,動不動就是什麽飛升境,真要如此,我劉老成一介散修,能被這種人物打死,也算死而無憾了。”
“就是不知道,你請來的那些讀書人,是不是也跟你陳平安一樣,都是包庇賊子的大奸大惡之輩!”
沒來由的,重傷瀕死的陳平安,一路走來,從不會怨天尤人的他,就覺得有些委屈。
他這輩子,做了不少的好事,而壞事,就隻有一件而已,隻是因為私心,不想看著顧璨去死。
結果就是這麽一件,就讓他吃了大苦頭。
少年抬起一條手臂,橫在眼前,遮擋住那些血水與淚水,好似不願讓人間看見他這麽不堪的一麵。
陳平安忽然想起某人曾對他說過的兩句話。
“陳平安,總算有個人樣了。”
“陳平安,既然真的做了人,為什麽還去遵守那些煩瑣道理?人有私心,不是很正常嗎?”
於是,陳平安胡亂抹了把臉,單手按住心口,高高抬頭,輕聲呢喃道:“我有一劍,可搬山……可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