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6章 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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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推開大門,孤身站在台階處,披著一件貂皮大衣,手持炭籠,燈光並不算暗,隻是有些昏黃。
陳平安緩緩抬頭。
其實真要分個親疏,嬸嬸在他這邊的重量,比之顧璨,有過之而無不及。
嬸嬸的樣子,沒什麽變化,而且自從來了青峽島,吃的穿的,都是仙家之物,雖然不是練氣士,但聽說駐顏丹藥,吃了都不知道有多少。
比當年的她,還要動人。
錢財能養人,不是說說而已。
見到了那個跪坐在雪地裏的陳平安,婦人一下子就紅了眼眶,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他身邊,解開幾顆大衣扣子,將其摟在懷裏。
女子滿臉心疼,千言萬語,終究一個字都沒能說出口,隻是捂住嘴,眼淚控製不住的簌簌而下。
陳平安與那個姑娘的對話,之前婦人就一直靜靜的站在門邊,所以也是聽了個一清二楚。
婦人內心深處,其實愧疚極重。
當年劉誌茂登門,說了小泥鰍的來曆後,她是心腸歹毒過一回的,想著為了讓顧璨留住這份天大的機緣,那個幫過她很多年的泥瓶巷鄰居,不如去死。
死了好,那樣就沒人會搶璨璨的機緣了,解決大患,往後也可高枕無憂。
但其實她也隻是心裏想想,並沒有做什麽惡事。
劉誌茂給陳平安種下的一心求死符,還有暗中施展手段,讓蔡金簡打斷他的長生橋,做這些事的時候,婦人隻是在旁觀看。
陳平安回過神,掙脫她的懷抱,抹了把臉,笑道:“嬸嬸,顧璨怎麽樣了?”
婦人眼神有些黯然,不過還是露出一個笑容,點頭道:“還在昏迷中,吃了幾顆田湖君帶來的丹藥,應該沒什麽大事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帶我去看看他。”
春庭府很大,比劉誌茂的橫波府,還要大不少,過了門,光是走到顧璨那間屋子,就走了很久。
顧璨躺在床上,昏迷狀態的他,眉頭也緊緊皺起,不知道做了個什麽夢。
婦人拉著陳平安坐在床邊,前者傷心欲絕,後者麵無表情。
她喃喃道:“為什麽會這樣?”
陳平安麵色平靜,反問道:“為什麽不會這樣?”
美婦抬起頭,淚眼婆娑,看著這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這個看著長大的孩子,在這一瞬間,突然就覺得很是陌生。
陳平安緩緩道:“顧璨可以不問緣由,想殺人就殺人,別人就不可以嗎?嬸嬸,你應該早就知道有這麽一天的。”
“小泥鰍是很厲害,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她厲害的,多了去了。”
婦人看向陳平安。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我非要看著顧璨重傷,而是我當下能做的,就隻有這麽多了。”
陳平安忽然站起身。
美婦一臉緊張,“陳平安,你要去哪?”
年輕人說道:“我有一些療傷之物,放在了住處那邊,嬸嬸大可放心,顧璨一日不醒,我就不會離開青峽島。”
婦人急忙問道:“那要是璨璨醒了呢?現在小泥鰍也受了傷,躲在書簡湖某處不敢出來,你要是一走,我們娘倆怎麽辦?”
陳平安笑了笑。
沒有說什麽,一襲白衣徑直出門。
很快他又回到春庭府,重新坐在原先位置,當著婦人的麵,取出幾顆從楊家藥鋪買來的丹藥,強行咽下。
婦人這才發覺,陳平安受的傷,相比顧璨,隻會更重。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
這一刻,他有些傷心。
其實更早之前,陳平安就想通了這裏麵的一個關鍵症結。
並非是顧璨不認錯,不改錯,與他的關係有,但不會很大。
而是他陳平安自己,該如何做。
這是一個直麵人心的問題。
要麽大義滅親,繼續遵從以往的規矩道德,將顧璨斬殺,要麽就對其不管不問,讓他待在書簡湖,自生自滅。
陳平安兩個都做不到。
最最關鍵的是,倘若有外人來殺顧璨,他陳平安又該如何?
打得過的,一巴掌打死,打不過的,苦苦相求?跪下來喊人祖宗?
可要是這個人,來殺顧璨,是打著替天行道的名號呢?
比如先前的劉老成?
劉老成不是問題,因為他本身就是個滿手血腥的山澤野修,陳平安攔著他,能過得了自己那關。
可要是換成寧遠呢?
這才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許久後。
陳平安睜開眼,看了看顧璨,又看向身旁的婦人,說道:“嬸嬸,這段時間準備準備,等到顧璨一醒,我們就離開書簡湖。”
婦人顫聲問道:“去哪?”
陳平安點點頭,“回家,回大驪,回我們住過很多年的泥瓶巷。”
婦人欲言又止。
陳平安沙啞笑道:“嬸嬸,命更重要,何況就算你和顧璨離開了這裏,也能帶走許多值錢東西,
回了泥瓶巷,將老宅子翻修一遍,再雇幾個傭人,日子一樣安穩,該享的福,一樣都不會少。”
“讓小泥鰍躲在龍須河,家鄉的這條河,裏麵的水運精華,不比書簡湖來的低,顧璨也能繼續修道。”
這是陳平安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個辦法了。
唯一不清楚的,就是走的那天,寧遠會不會現身阻攔,所以這件事,本身就有賭的成分。
而隻要回了家鄉,在泥瓶巷住下之後,陳平安就有把握,能把顧璨給“掰正”,讓他既認錯,又改錯。
大不了他以後就少出門,短時間內,不再想著去北俱蘆洲遊曆。
反正寧姑娘也走了,當年兩人的那個十年之約,也不再作數。
事已至此,隻能如此。
而他的家鄉,落魄山上,還有一位武道十境巔峰的老人,不僅是一種威懾,換一個角度,要是自己實在教不好顧璨,就讓他去竹樓那邊跟著崔姓老人練拳。
說不通,那就打。
美婦神色猶豫。
陳平安看出了意思。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自古而然。
現在的婦人,綾羅綢緞換著穿,件件質地精美,而且裏頭絕大部分,還都是仿著宮中貴妃的服飾。
她是懂享受的,陳平安這些時日以來,聽說過不少。
據說春庭府內,就有一名開襟小娘,原先是一位石毫國皇室的小公主,被顧璨專門擄了回來,一番調教過後,除了端茶送水,很多時候,都是為夫人教授一些個宮中禮儀。
在春庭府,麵對顧璨娘親,麵對這位主人,所有的開襟小娘,其實都不是喊那夫人。
而是娘娘。
山雞欲變鳳凰。
一顆人心,往往似水,向那低處流,就是不知道,等到最後,會不會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猶豫許久,美婦還是閉上雙眼,緩緩點了點頭。
陳平安想了想,嗬了口氣,遲疑道:“嬸嬸,不要想著去請寧遠了,更加不要出賣色相。”
“行不通的,我跟你挑明了說,你心裏所想,不僅我能猜得到,寧遠一樣也能,他的心機城府,比之手段實力,還要厲害。”
寧遠來了青峽島後,春庭府曾多次派人去請,邀其赴宴,陳平安也不是瞎子,其實早就知道。
甚至起初的他,還真有想過,要是寧遠去了,見了顧璨娘親,兩人後續還發生點什麽……
那麽所謂的無解之局,可能就不攻自破了。
婦人強顏歡笑,被陳平安一語道破,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有些無地自容。
一個為人母的女子,為了兒子的大道前程和性命,會不會不計後果的,去做一件很愚蠢的事?
會的。
陳平安所說,句句屬實。
那個姓寧的劍仙,自從來了青峽島,哪怕到如今,從未殺過一人,就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氣。
砍了一劍劉誌茂,這個元嬰境巔峰的截江真君,半個屁都不敢放。
也就是那時,她就對陳平安不抱什麽希望了,為了兒子,她開始自己打算。
思來想去,好像也隻有一條路可走。
所以那幾天,每當夜深人靜,都會有一名開襟小娘,踩著月色,去請那位住在青峽島偏僻小院的年輕劍仙。
而春庭府內的某間屋子,已經備好了一桌飯菜,山珍海味,什麽都有,美婦提前沐浴,換上開襟小娘的裝扮。
濃妝豔抹,花枝招展,門戶大開,請君入甕。
一介凡人的她,能想到的破局之法,也就隻有這個了。
婦人輕聲問道:“陳平安,現在我們最大的問題,就是那個寧遠了吧?之前宮柳島的劉老成,還會不會對青峽島逞凶?”
陳平安果斷搖頭,“不會了。”
“不僅不會,八九不離十,劉老成此刻,已經遠走書簡湖,恐怕沒個幾十年,都不敢在山上露頭。”
“這一點,嬸嬸可以放心,現在還對顧璨有威脅,可能會對他動手的,就隻有……”
陳平安沒再說下去。
美婦倒是補上了後半句,“就隻有那個姓寧的小子了。”
陳平安笑了笑,沙啞道:“寧大哥可能聽得見。”
婦人瞬間麵色慘白,渾身顫抖,差點就要跌坐在地。
陳平安安慰道:“沒事,寧劍仙不是這種人,其實這段時間,春庭府這邊,他都沒有故意施展神通窺視。”
“對他來說,也沒必要。”
就這樣,陳平安坐在顧璨床邊,一直未曾離去,婦人則是幾次起身,吩咐手底下的開襟小娘,按照藥方煎藥。
少年有些傷心。
自從回來之後,那個被他視作半個娘親的婦人,從始至終,都沒有問過他一句,傷的怎麽樣。
哪怕一句都好啊。
輕飄飄的一句話,是不用花錢的。
某個時刻,陳平安轉頭望去。
大雪驟停,天已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