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但知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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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簡洞天。
珠釵島。
主峰山巔,寶光閣外,一襲青衫,憑空現身。
與崔瀺分別後,寧遠便立即趕到此處,有幾件事,要找劉重潤說道說道。
在得知自己馬上就能離開書簡湖後,年輕人心情大好,隻想著快些處理完手頭上的幾件瑣事,然後北上大驪。
寧姚去了雲樓城。
之前派出去的十位劍修,按照刑官最早的安排,辦完事後,也會齊聚雲樓,再往後,就準備打道回府了。
寶光閣,劉重潤與寧遠相對而坐。
劉重潤小心翼翼地,問了書簡湖的變化。
寧遠三兩句道出實情。
數十位地仙島主,死了。
這些島主手底下的供奉老神仙,也死了不少,整個書簡湖,而今人人自危,上千島嶼山頭,各地都遭到了清算。
醃臢有沒有殺幹淨,不清楚,但怎麽都少去了大半,此地已經化為一座小洞天,隔絕了外界。
至於山水印和天殛之類的,寧遠閉口不言。
可哪怕隻是聽聞這些,劉重潤心頭,也掀起了驚濤駭浪,胸口起伏,久久壓不下去。
美婦輕聲問道:“寧劍仙,之後的書簡湖,會如何發展?我劉重潤,又需要做什麽?”
寧遠直言道:“往後書簡湖,就與寶瓶洲關係不大了,我與大驪那邊商議了此事,
從今往後,外界之人,想要進入書簡湖,就得入手一塊大驪頒發的通關文牒。”
“不過劉夫人不用擔心此事,我之前說的話,依舊算數,大驪國師也答應過我。”
“約莫半年左右,大驪會聯手桐葉洲玉圭宗,整合剩餘勢力,然後打造玉圭宗下宗,我給夫人要來了一把椅子。”
劉重潤神色緊張。
寧遠看似自嘲道:“書簡洞天之主,沒要來,不過玉圭下宗的掌律祖師,還是有的。”
浩然天下的宗字頭仙家,隻說祖師堂的椅子分量,就有一個比較通用的規矩,宗主最高,其次掌律,再往後,就是一些核心長老之類。
至於比宗主還要高上一等的門派老祖,明麵上來說,是不怎麽管事的,隻有涉及生死存亡的大事,才會露麵。
掌律祖師,字麵意思,就是掌管山門律法,並且兼具看管寶庫一職,位子比宗主低,可很多時候,言語分量,又不會差多少。
權柄之大,比那世俗王朝的六部衙門,還要高。
以後寧遠要是建立宗門,關於掌律祖師的人選,他其實早就有了決斷,就讓桂枝來做。
有點遠了。
寧遠繼而說道:“夫人,不用擔心以後當了掌律祖師,會被玉圭宗幾個大人物刁難,這點可以放心。”
“當然,要真被刁難,處處被人掣肘,你就往大驪國師府書信一封,後續自會有人來解決。”
說話的同時,寧遠又掏出一塊此前崔瀺給他的太平無事牌,翻手扣在桌麵,再推到婦人跟前。
“玉圭宗對你來說,個個都是大人物,不過沒關係,我對那玉圭宗來說,也是大人物。”
口氣恁大。
但此時此刻,在劉重潤眼中,不僅不會覺得對方是在吹牛,還會發自內心的,認為這個年輕人……
其實已經足夠謙虛了。
寧遠忽然側過身,麵朝寶光閣大門,輕輕跺腳。
下一刻,整座書簡洞天,就開始了輕微搖晃。
與此同時,在無人察覺的湖水之下,地底深處,有幾條水脈靈氣,蜿蜒如龍,直去珠釵島山根。
最終匯聚一股,徐徐流入珠釵島的那條靈脈。
作為此地主人的劉重潤,瞬間就感應到了這股變化,幾個呼吸而已,自己的珠釵島,天地靈氣的濃鬱程度,相比之前,多了數倍。
做完這一切,男人回過頭,笑道:“書簡湖三條水脈之一,就當做我為夫人榮升掌律祖師的賀禮了。”
寧遠直起身,走到寶光閣門外。
在其離去之前,劉重潤終於回過神,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他身後,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忍住,又問了之前問過的一個問題。
“寧劍仙,你到底圖什麽?”
男人啞然失笑。
雙眼微眯,眼神幽幽。
是啊,拔劍遞劍,鬥個頭破血流,破境跌境,圖什麽?
他媽的,到底圖什麽呢?
都成了名副其實的書簡湖共主,當了老天爺,坐擁三千裏轄境……
換個角度。
隻要他想,就能一人占據此地的所有靈脈,上千座大大小小的島嶼山頭,裏麵的一切人和事,盡皆歸屬於他。
哪怕就隻是打包賣給大驪,折算成神仙錢,這個數目,恐怕都是個天文數字吧?
就像東海老道人,偌大一座藕花福地,其內一切事物,都歸他管,誰生誰死,一念之間。
於大天地之內,當個小洞天的“一”,經營得當,便是坐享其成,比那山下帝王,山上仙師,還要來的逍遙快活。
雙手攏袖,琢磨半晌,男人最後說了一句……很是風流,聽起來卻有些腦殘的話。
“不負此身不負劍。”
劉重潤眨了眨眼。
寧遠攏了攏袖口,無奈道:“裝個逼而已,據我的過往經驗來看,一般是不會遭雷劈的。”
劉重潤搖搖頭,笑道:“之前眼拙了些,這會兒好像才發現,妾身追隨的這位寧劍仙,真是英俊極了。”
寧遠心情不錯,也開了句玩笑,“還以為夫人又要說一些自薦枕席的話。”
豈料美婦上前一步,與他並肩而立,雙臂合攏,當麵擠出一片壯觀風景,調笑道:“未嚐不可。”
寧遠深吸一口氣,自嘲道:“可惜這輩子,我是做不成什麽采花賊了,白白讓無數仙子對我惦念,夜深人靜,脊背總是發涼。”
“女子哀怨,不折人壽,專殺人心。”
劉重潤再次打量了他幾眼,掩嘴笑道:“敢問寧劍仙,你的真實年紀,到底多大?”
寧遠微笑道:“大概十分之一個劉夫人。”
美婦頓時氣惱,又不敢發作,隻好翻了個白眼。
老娘是老了點,可無論怎麽看,都談不上什麽人老珠黃吧?幾次見麵,你小子見了我,不還是往我胸脯上多瞅幾眼?
天底下的男子,果真就一個德行。
寧遠沒著急走,視線落在山下,心思卻不在此處,想起了劉重潤先前的那個問題。
到底圖什麽?
很多人都問過類似的話。
哪怕是崔瀺,剛剛在池水渡那邊,也看似隨意的提起過,隻是當時的寧遠,沒有給出答案,倒是在劉重潤這邊,說了個大概。
不負此身不負劍,此身是何身?此劍作何劍?
在想通了這句“圖什麽”之後。
也沒打個招呼,寧遠一步跨出,如過門扉,消失原地。
……
另一邊。
青峽島上,入夜不久。
陳平安得到消息,顧璨已經蘇醒,嬸嬸派了一名開襟小娘前來,說是春庭府今天,包了餃子。
陳平安收拾好東西,背上兩把長劍,就此出門,很快到了春庭府,走過長長的廊道,一路沉默寡言。
進了那座金碧輝煌的院子,三人圍坐,開始吃一頓家常飯。
陳平安很快撂下筷子,說了一件事,具體意思,就是讓娘倆今晚收拾收拾,明早就動身,離開書簡湖。
他已經在池水渡那邊,購買了去往寶瓶洲北部的仙家渡船,落地一座小國後,再換乘打醮山鯤船,直達家鄉龍泉縣。
說完之後,陳平安就不再言語,攥著養劍葫,有一搭沒一搭的喝酒。
娘倆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這頓飯,氣氛古怪。
書簡湖的莫大變化,幾人也不是瞎子,都看得見,雖然不清楚具體細節,可猜都猜得出來,是何人所為。
可笑這對娘倆,前不久還多次找那劉誌茂密謀,想著合力把那寧遠斬殺。
某個時刻。
椅靠門牆的小泥鰍,也就是書簡湖那頭元嬰蛟龍,驀然之間,好似被人在腦袋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跌坐在地。
飯桌上,三人俱是猛然抬頭。
一名背劍青衫,不請自來。
寧遠瞥了眼匍匐腳邊的小泥鰍,沒搭理,而後看向屋內三人,笑道:“好一幕溫馨時刻,我就不立即出劍了,慢慢吃,不用太在意我的存在。”
“不過吃完之後,該如何就如何。”
陳平安站起身。
寧遠看向他,神色微冷,“還想讓我收劍?陳平安,我因為齊先生的緣故,可以不殺你,這沒什麽。”
“可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腦子拎不清?還是說,你又找到了什麽道理,想要說服我?”
“要麽就是靠山?比如你的師兄左右?”
“我倒是希望他能來,正好試一試,他這位浩然天下劍術第一人的萬千劍氣,看看能不能砍死我。”
然後陳平安就直接點頭道:“左右師兄,應該已經在趕來的路上。”
寧遠稍稍一愣,看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些許讚賞,笑道:“不錯,確實當了人,不再守著那份神性無錯,遇到事,挨了打,知道回家喊大人來。”
陳平安拱手道:“走投無路,實乃下策,還是希望不起兵戈,所以懇請寧劍仙收劍。”
寧遠嗤笑道:“用左右嚇唬我?”
“陳平安,你拿我當劉老成了?”
話音剛落。
一襲青衫,隨隨便便伸出一手,青峽島周邊地界,超過三百裏方圓的無窮湖水,瞬間幹涸殆盡,最終歸攏為一把三尺長劍。
單手立起這把水流長劍,寧遠譏笑道:“你請左右,還不如喊老秀才過來搗漿糊,文聖學問高,未必就不能說服我。”
“搬救兵請左右,你就不怕到了最後,不僅顧璨會死,你背後的文聖一脈,還會多出一副棺材?”
寧遠神色淡然。
左右?
浩然天下的劍術第一人,確實厲害,跟阿良都不相伯仲,可老子也不是被嚇大的。
他要來,那就不計生死的問劍一場。
至於賣他一個麵子……
憑什麽?
他是個什麽東西?
去過劍氣長城嗎?劍下有幾頭大妖頭顱?一個十三境巔峰劍仙,境界高,於我而言,就得俯首稱臣了?
不知我者,謂我狂且,但知我者,謂我狷介。
自書簡湖之後,那個唯一能讓他賣個人情的讀書人,已經走了,而那道裹纏年輕人的枷鎖,也盡數扯斷。
何謂真正自由?
從不與人低頭。
甚至很多時候,我都不與我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