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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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語閑微抿著杯中酒,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那兩人身上。說不上哪裏異樣,隻覺這二人過於“整齊”了。一個穩重如山,一個輕巧若影,偏偏言行又處處節製,就像一對雕琢過的棋子,落得太有章法。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喚來了張掌櫃,低聲吩咐:“那兩位客人,賬我來結。順便廚房裏去做四道涼菜,花生米、蠶豆、雞絲、醬豬頭,別太鹹,別太辣,酒搭得住就成。”
    張掌櫃一愣,旋即點頭:“得嘞。”轉身去了後廚。
    片刻後,涼菜陸續端上了二人桌前,熱酒也隨之續上。葉語閑這才拿著自己的酒壺,笑吟吟地走了過去。
    “二位眼生,看樣子不像本地人。”他輕輕一拱手,笑意含在眼角,“我呢,是這滿庭芳的東家,幾位遠道而來,在我這坐下,是緣分。今兒這頓飯,就讓我請了。”
    說話語調不高,語氣也不顯張揚,隻是帶著點平和的好奇與人情味兒。既不透身份,也不提師門,連名字都沒報,隻一副好奇探客的閑人模樣。
    那胖子聞言,先是一怔,旋即咧嘴一笑,笑容溫厚,眼神卻不動:“原來是滿庭芳的東家,失敬失敬。”
    他說著舉起酒杯:“那咱們東道主既然來了,怎能讓您站著?來來來,一起喝酒。”
    瘦子依舊沒有抬眼,隻是指尖輕輕點了點桌麵邊緣,似乎是在默許。眼神落在酒盞的影子上,如枯枝映水,不起漣漪。
    葉語閑笑了笑,也不客氣,拉了旁邊一條長凳落座,自顧自斟了一杯酒:“兩位倒是有趣,連涼菜都不怎麽動,還是喜歡喝酒。”
    “走得遠了,圖個安靜。”胖子抿了一口酒,話語簡單。
    “那這一路,也算走得巧了。”葉語閑望著杯中映著燈的酒光,話語輕飄,“金陵冬日酒,味淡火足,不適合常人急飲。二位能喝得出這酒的路數,倒不像尋常過客。”
    胖子隻是嘿嘿一笑,不答;瘦子終於抬了抬眼,眼裏浮出一抹淡淡的意味,像是笑,又不像。
    酒杯碰了杯沿,輕輕一聲,像是無聲中的應和。
    幾杯酒下肚,氣氛逐漸溫潤。胖子酒量驚人,臉不紅氣不喘,依舊滿麵笑意地與葉語閑碰杯;瘦子話不多,時不時輕啜一口,也算禮數周全。
    葉語閑酒杯輕轉,忽然話鋒一轉,語氣輕描淡寫:“二位高姓大名?我這東家雖不是什麽名門大戶,但這酒樓出出進進的,也總有些江湖上的朋友,哪天說不定還能遇上熟人。”
    這話問得隨意,語氣不輕不重,不帶任何試探的味道。但落在胖子耳裏,卻像是微風撩水,一圈圈地蕩開了些本該沉靜的漣漪。
    胖子眉毛一挑,仍舊笑嘻嘻地舉杯:“我嘛,姓張,名三。這是我兄弟,姓李,名四。張三李四,江湖俗名,不登大雅之堂,葉東家見笑了。”
    瘦子依舊沒開口,隻是微微點頭,像是默認了這胡編亂造的名號。
    葉語閑盯著酒杯,聞言輕笑了一聲,嘴角微挑,仿佛並未起疑,反而意味深長地低聲念道:“張三李四……嗯,這兩個名字,我怎麽聽著耳熟?”
    說著,他抬眸,似笑非笑地望了胖子一眼,又轉頭看了看瘦子,語氣輕得像風一般飄過:“二位,不會是從東海來的吧?”
    此話一出,桌對麵兩個酒客動作頓了一瞬。
    胖子的手頓在了酒杯半空,笑容稍稍一滯,但隨即又浮回臉上,隻是眼神明顯收了幾分柔和,多了些審視意味。而那瘦子原本隻是淡淡地喝酒,聽到“東海”二字後,目光倏地一寒,指尖輕敲酒盞,仿佛在權衡什麽。
    就在空氣幾近凝固之際,葉語閑卻慢慢放下了酒杯,語氣低沉而溫和地補上一句:“沒什麽,我知道你二位是賞善罰惡使。”
    他話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但語氣卻沒有絲毫起伏,仿佛隻是說了一句“天色不早”。
    “不過二位放心。”他又笑了,似乎為了化解空氣中那一絲驟起的寒意,話鋒一轉,輕描淡寫地補了一句:“我當然不會在這菜裏動手腳,用下三濫的法子下毒,那也太沒品了。”
    他慢慢拿起筷子,夾起一粒花生米,繼續道:“畢竟若真想請二位喝藥,也總得配碗好茶不是?”
    胖子終於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聲音低沉卻不失豪邁:“葉大人……不愧是葉大人,咱們果然沒白來。”
    瘦子也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吐出四個字:“眼力不凡。”
    葉語閑並未接話,隻是笑而不語,端著酒杯,目光掠過窗外的金陵燈火,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唯有掌心酒盞微顫的一絲痕跡,才顯出,這場“偶遇”,從一開始,就不是真正的隨緣。
    葉語閑從袖中輕輕一抖,竟如變戲法般抽出一柄折扇。素骨烏漆,扇麵墨跡瀟灑,展開時輕若遊雲。他笑著把折扇遞過去,道:“我這人沒什麽雅興,不過前些日子路過街口,見一老先生擺攤題字,我隨手遞了兩文錢,請他寫了首《俠客行》。諸位江湖人,見識多,替我掌掌眼——看這字值不值那倆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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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子本想含糊帶過,擺擺手說自己是粗人不識字。但當扇麵展開,他的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地一凝。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熟稔的詩句躍然紙上,筆意灑脫蒼勁,收尾處署著“葉”字,帶著一絲不經意的鋒芒。胖子眉梢微跳,笑容略微一僵。
    “李白的俠客行,”他緩緩道,“字寫得不錯,有神而不俗,還真不是尋常市井攤販能寫出的東西。”他頓了頓,又換了個溫和些的口氣,“後麵還留了姓氏……葉大人,對這江湖武學俠義之事,看來不隻是略通詩書那麽簡單。”
    葉語閑並不接話,隻是收回扇子,指節輕敲扇骨,隨口道:“趙客縵胡纓,這一句其實妙得很。胡纓嘛,是胡人帽上的紅穗裝飾,看著文靜,實際若換作兵器,便是一柄長槍,挑起後順勢繞頸……瞬殺之勢。”
    他說得輕描淡寫,語氣溫文,偏偏那“順勢繞頸”四個字吐出時,幾乎帶了點不易察覺的肅殺。
    葉語閑似笑非笑地看著兩人,慢條斯理地合上折扇,輕敲著掌心:“研究倒談不上,隻是偶有所得。比如這一句‘趙客縵胡纓’,若隻看詩義,是寫那位俠客頭戴胡纓,意氣風發。但若用作演化招式,縵字乃飄逸之意,胡纓則為飾,在兵器術中,可引申為軟兵纏頸一式,以槍杆纏繞、借力卸力、轉頸封喉,極快、極險、極飄忽。”
    他頓了頓,語調隨意:“我以為,這一句或許隻是藏著一招。但若順著此意,拆句細研,從纓起勢,再以吳鉤承之,回轉處再落入燕山雪花大如席,步步皆勢。或許——這一整首詩,都能演化成一整套內外兼修的功法。”
    他話音未落,瘦子的手指卻在杯沿輕輕一頓。
    他們當然知道這不是空口白話。
    俠客島上的石壁圖,其實本就是以李白的《俠客行》為原本演化出的內功心法。島上那幅壁畫,第一圖便是“趙客縵胡纓”,旁邊就有一段注釋,與葉語閑方才所說,竟然大致吻合——那“縵”之意在於引勢隨形,“胡纓”為虛實之變,以勢誘敵、借勁轉殺,是整部心法最初“借力禦敵”一節的開篇。
    ——這世上能識得壁畫圖意者寥寥,怎的此人卻能信手拈來?
    胖子雖仍滿臉堆笑,但心底卻已泛起不小的波瀾。他向來以城府極深自詡,輕易不動聲色,但此刻眼角卻不自覺跳了跳。他看向那把折扇,又看向葉語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到”這個東家模樣的男人。
    “葉大人此言……真是妙極了。”胖子聲音略帶一絲欽佩,“這等理解,非隻詩詞通達,還得心中有武道圖景才可演繹。”
    “見笑了。”葉語閑一手撫扇,淡淡道,“不過是吃飽了沒事,喜歡琢磨這些沒用的東西。字裏藏刀,也隻是興之所至。”
    他停了一下,目光掃過二人眼中那一絲不動如山的謹慎笑意,語氣反而輕鬆了些許:“當然,也許我是錯的。畢竟——這天下的武學,哪有詩人吟得明白的?”
    胖子不接話,舉杯示意,仍舊笑容可掬;瘦子眸光卻更加深沉,微微頷首,像是默認,也像是忌憚。
    氣氛微妙地沉了一瞬。
    胖子笑眯眯地斟滿了酒杯,舉起來輕輕晃了晃,酒色如琥珀,映得他麵上那抹笑意越發和氣溫吞:“葉大人這般通達風雅,又識得‘趙客縵胡纓’中三味,倒是我等佩服得緊。明年此時,若是有閑,不知葉大人有沒有興趣,移步東海俠客島,喝一碗臘八粥?”
    這話聽著輕描淡寫,語氣裏卻分明藏著一股從容篤定,似是邀約,又仿佛另有深意。瘦子仍舊不言,隻在一旁低眉斟酒,仿若這飯局中隻是個微不足道的背景。
    葉語閑卻笑了,笑得很自然,甚至帶了點自嘲意味:“我嘛,算不得什麽武林中人。讀過幾本破書,練練身體還行。對劍招拳腳這些事兒,確實有點興趣,但若說心思全在武學上,那也未免太過單調。”
    他停頓了一下,轉頭看了眼窗外夜色,語氣忽然變得意味深長:
    “不過——若真有緣分,或許有朝一日,我也會上那俠客島看一看。隻不過……”
    葉語閑轉回頭來,眼神與胖子那笑眯眯的眼睛正麵相對,緩緩吐出一句:
    “也許那時候,不是我自己想去,而是你們請我去。請得還挺霸道的那種——讓人沒法拒絕。”
    這話輕巧,幾近調侃,可偏偏說得不疾不徐,不鹹不淡,像是一句閑談,又仿佛一記暗招點穴,打在對麵兩人的心眼上。
    胖子笑容不減,點了點頭:“請客嘛,我們也隻是希望朋友們都能賞個臉。隻不過這‘請’字,在江湖上,有時候確實不怎麽講規矩。”
    酒至微醺,桌上幾盤涼菜所剩無幾,熱菜早已下肚,隻餘得幾盞餘溫尚在的濁酒,散發著淡淡辛香。
    葉語閑笑著放下酒杯,轉頭對張三李四道:“二位既然遠來,不如就在這滿庭芳下榻。這樓上樓下,除了是酒樓,其實也設了幾間清淨雅房,供來客歇腳。既然是朋友,我自會安排最好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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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子張三輕輕晃了晃手中空杯,依舊堆笑道:“好意心領了,葉東家。隻是我二人身份……略微不便。這江湖上恩怨難清,知道我們模樣的,怕是三五百人都想把我們請上茶桌聊一聊。住得太近了,容易招麻煩。”
    瘦子李四依舊沉默寡言,隻輕輕點了點頭,算是認同。
    葉語閑一笑置之,倒也不強留:“你們這職業,確實有點特殊。像獵戶進山,總不能讓狼知道你在哪個樹洞歇腳。不過——我這滿庭芳的酒,你們要是改日想喝,隨時來就是。”
    “多謝葉東家。”張三拱了拱手,隨後帶著瘦子起身。兩人一胖一瘦站在一處,氣場卻出奇地合拍,有種沉默而凝聚的壓力,令人不敢小覷。
    “那——後會有期。”
    “或許幾日後就能再見。”葉語閑依舊笑著,語氣卻意味深長。
    張三似笑非笑地回望了他一眼,沒有多言,隻拱手一禮,轉身與李四一同離去。二人踏出酒樓門檻的步伐沉穩,仿佛在黑夜中隱去身形的山風,來無影、去無蹤。
    夜風自簷下拂過,卷起幾聲晚市漸歇的喧囂。葉語閑站在酒樓門口,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燈影盡頭,嘴角微挑,似笑非笑,自語一句:“你們二位,倒也和我想得差不多。”
    他轉身吩咐張掌櫃:“天字一號房,給我留的那間還在吧?”
    張掌櫃立刻點頭:“自然在呢,葉老板您請。”
    於是葉語閑背手而行,沿著滿庭芳後樓那熟悉的回廊,一路登上二樓,推開天字號房間的門。窗外是金陵的夜,簾下是酒氣未消的餘溫,而此刻的葉語閑,已在心裏默默開始籌劃起下一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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