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忠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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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裏的滿庭芳,早已不是尋常酒樓模樣。得益於去年夏季巡察府期間遭遇酷熱之苦,葉語閑回來後便親自主持了滿庭芳的整修。趁著夏末之際,他讓人將後院地基掘開、暗渠接通,特意加裝了一套水暖係統,效法北地之法,用通熱水的銅管將溫意送入廳堂。於是,這個冬天,滿庭芳的天字一號廳中,倒比窗外更早迎來了一股“春意盎然”。
廳內暖意融融,窗戶上未結霜,木案上一壺茶香氤氳,熱騰騰地散著白氣。此刻晨光才浮出簷角,葉語閑便已披著便袍懶懶起身,靠著爐邊捧著一碗粥,一邊啜飲,一邊翻閱昨日整理出來的商會名錄和稅率折子。
這滿庭芳的早飯自然是特供版本——身為幕後東家的葉語閑,早早便在菜單上立下規矩。他一口否定了所謂的“本地特色”:
“什麽九轉大腸、砂鍋燉吊子、五香醬豬頭……大早上的吃得這麽腥,跟修羅場似的,像話嗎?”
“還有那些南京老口味,板鴨、桂花鴨、燒鴨、醬鴨,全都統統別出現在早飯的菜單上——正經人早上吃點清淡的不行嗎?”
於是這一天的早餐是皮蛋瘦肉粥、雞汁蒸蛋、小碟涼拌木耳,還有一籠南方小包和一碟熏魚片,外加現煮豆漿與青梅湯,連鹹菜都是切得細細碎碎的脆蘿卜幹,油鹽得當,清爽中又不失滋味。
滿庭芳的廚師原本對這種“陽春白雪”的安排頗有微詞,久而久之倒也佩服起來——這葉老板是講究歸講究,但真吃得清淨,吃得規矩,連熱湯都隻喝上三口就放下碗,留心一切細節。
晨起不久,便有下人來報:九黎族的族長求見。
葉語閑放下茶盞,語氣閑淡:“人來了就讓他進吧。火別滅,茶別換。今天談論的事情,不準備請人坐太久。”
天字一號廳中暖意融融,火爐正旺,銅壺輕響。九黎族族長步入室內,仍是他慣常的打扮,身形挺拔,麵容沉肅。入門之後卻未坐,先是拱手行禮:“葉老板,這川蜀一行還算順利?去了一個月之久,剛回來第二天就要見在下,是不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
葉語閑抬了抬眼皮,沒起身,隻抬手隨意一指:“坐下吧,咱們之間也不講那麽多虛禮。確實是談事,才讓你過來的。”
族長依言落座,而葉語閑慢悠悠地續上一杯茶:“川蜀這一趟,事情還算進展順利。十世鏡的線索推進了一些,寶物也尋了些出來。就連那位盜書的姑娘,也親自見著了。”
聽到這裏,族長不動聲色,卻也知道葉語閑話鋒一轉,終會落在“但”字上,神情微凝。
果然,葉語閑放下茶盞,語調平靜:“可惜,我剛回來,便收到一封從金陵來的書信,說是這邊出了些變故,需要我盡快處理。況且嘛……你這本書的事,始終是個大麻煩。你們把人家一門幾乎滅了個幹淨,如今說想解仇,那就得真拿出些誠意來才行。”
他說得輕描淡寫,語氣仿佛還是閑話家常,實則字字帶鋒。
族長聽到這裏,臉色略有幾分凝重。他早知這事不會就這麽過去,卻也不好先開口逼問,隻能沉默以對。
片刻後,他緩緩道:“葉老板,在下知曉此事麻煩。可您今日喚我前來,恐怕並不是單為敘舊和聽您講述行程吧?在下也受不起您這般‘匯報’。”
葉語閑聞言一笑:“倒也痛快。你既然知道我不是為了閑聊,那我就開門見山,有兩個問題,問你。”
“葉老板請問,在下若是知道,一定悉數回答。”族長倒是恭敬,低著頭回答著葉語閑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葉語閑端起茶碗,不緊不慢喝了一口,品了品茶。“這茉莉花不錯,哎,老北京還就好這一口。”
葉語閑習慣性的打岔,而族長也知道這是葉語閑平時“鬆弛”的表現,雖然看起來是想讓自己放鬆,但反而讓自己更加緊張了。葉語閑繼續道:“如果有一日,整個九黎族陷入一場滅族危機,你有兩個選擇——要麽犧牲你一個人;要麽,所有族人都陪你一起死。你會如何選?”
族長幾乎未加思索,便道:“那當然是我犧牲——”
“打住。”葉語閑抬手打斷他,神色微冷,“這種話,講給下人聽聽還行,你若真信,九黎族也活不到今天。你先把這個問題放在心裏,不用告訴我答案。”
族長眉心一沉,點了點頭,心中卻已泛起一絲警覺。
“第二個問題,”葉語閑目光平靜,卻透出幾分壓迫,“若金陵的幾家鬼王勢力——嶺南劍仙一脈、青丘、還有你們九黎族,三選一,必須犧牲一個。而我,以鬼王之名,點了你們族。你和你族人,會不會為了我的決定而死?”
這話說得不輕,落地如雷,空蕩廳堂中頓時一片沉寂。隻有銅壺中水聲微響,恍如遠山滴雪。
九黎族長緊盯著葉語閑,眼中神色微動,卻終究沒有立即開口。那種久經風霜的警覺,與血族中人本能的冷靜,在此刻化作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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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語閑沒有催促,反倒低頭拿起案前的茶盞,吹了吹茶麵上的熱氣,輕輕啜了一口。
“我並不想考你什麽忠心或者義氣。”他淡淡地開口,語氣像在講述一件不值一提的舊事,“忠義這東西,聽起來冠冕堂皇,可真到了生死關頭,往往不值幾個銅板。人啊,死了之後便什麽都沒有了。有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他話音平和,卻像刀鋒藏在水底,輕飄飄一句,便刺得人心神不寧。
“我也不是個不開明的人。”他將茶盞輕放回桌,“你若是此刻回答我說,不願為族群而死,我也不會怪你。那是人的本能——活下去,是最基本的意誌。”
九黎族長臉色凝重,嘴唇輕動,終究沒能辯解什麽。
“葉老板,您的意思是……”他試探著問道。
葉語閑的指尖輕叩茶盞,語氣緩了幾分,卻依舊沉穩:“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該總想著生死一線才去賭忠心,而是該想辦法,把‘那一線’徹底掐掉。”
他抬起眼,直視對方,神色淡然,卻透出一種不容抗拒的篤定。
“這世道亂得很,九黎族、青丘,還有嶺南劍仙那邊……這些年你們在暗處殺來殺去,誰也不肯先停手。但我不是來勸和的,我是來做決定的。我的做法,是把問題的根鏟了,不再讓你們有機會互相下手。”
他說得不急不緩,卻句句落地有聲,像一張未明卻漸現輪廓的棋局。
“你應該也從青丘那邊,打聽到點什麽了。”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冬日的陽光透過冰霜時的暈光,“我若不下場做點什麽,怕不是三選一,而是你們三個勢力,全都要從這天下除名。”
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如寒流灌骨,令族長的後背隱隱泛起涼意。
葉語閑看著九黎族長那還未徹底放鬆下來的神色,語氣微緩了幾分,重新坐回椅中,仿佛剛才那番話不過是閑談。
“這事兒不急,我隻是提前跟你說一聲。”他說道,右手輕輕在桌麵上敲了幾下,聲音不輕不重,像是在標記什麽節點,“人家請客嘛,定在了一年後的臘八,也就是我們還有十個月的時間準備。你們近年來做的惡可不少,人家叫賞善罰惡,先賞善再罰惡。你們怎麽也會在青丘後麵。”
九黎族長沉默點頭,臉色並不好看。他自然聽出了葉語閑這番話並不是征詢意見,而是提前“通氣”罷了。
“下午,我會走一趟青丘。你有沒有興趣?”
“青丘?”九黎族長一愣。
“沒錯。”葉語閑淡淡道,“若我是使者,開出第一張請帖的,不是你,也不是嶺南的劍宗,而是青丘。”
“為何?”
“因為青丘的強,是強在控心控神。她們雖曆代隱居,但最近動靜也不小。”他說著,眼神裏有一絲諷刺與讚賞並存的意味,“但本質上,她們的底子單薄,戰力分散,資源少,盟友也少。”
族長問:“這和順序有什麽關係?”
“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的作風是‘接受請帖令牌還則罷了,如果不接受就會被滅族’。那麽假如大家都集中反抗的話,你覺得你是先把弱小的滅掉再打高手,還是你去直接挑戰人家高手,弱小的跟在後麵幫忙。”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身,抖了抖袖口,朝門口走去:“行了,你也回吧,本來想讓你也一去去,不過我想起來你第一次和我見的時候,那個陣法……恐怕你這人的貪生怕死,多出來一會,周圍那幾個探子,樓下那幾個護衛就要擔心一分。”
門外晨光透入屋內,葉語閑背著光,整個人像被映在一層薄霧中。他的聲音飄散在空氣中,不咄咄逼人,卻句句壓頂。
這番話一出口,九黎族長的臉色更沉了幾分。他並非真不明白葉語閑的意思,隻是被這話點破,臉上總歸掛不住。
但他終究不是等閑之輩,隻是微一躬身,語氣低緩:“葉老板提醒的是。在下受教。”
葉語閑沒有回頭,隻是擺擺手,算是回應。
他走出屋子時,天色已略泛白,屋外小院裏有仆人正在清掃落葉,掃帚摩擦青石地麵的聲音細微而清亮。葉語閑慢悠悠地沿著回廊走去,腳步雖不快,卻透著一種不容追趕的節奏。
身後,九黎族長留在屋中,久久沒有動作。他望著門外葉語閑遠去的身影,眼神陰晴不定。片刻後,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整了整衣襟,轉身離去。
這一日午後,陽光終於透出冬日的濃霧,照在金陵街道上,街邊的挑擔小販與過客行人,在一片悠長水汽中漸漸浮現身影。葉語閑卻早已換上一襲青衫,站在滿庭芳門前,抬頭望向遠處南郊的方向——那裏,是青丘的駐地。
“青丘麽……”他輕聲呢喃,嘴角浮起一抹莫名的笑意,“這次的‘先請帖’,怕是得先找你們談談了。”
午後的陽光透過薄霧,灑在金陵郊外那片被人稱作“星野湖”的水麵上。湖光如鏡,澄澈倒影著半空中流動的白雲。湖邊水草斜生,風吹過時水麵泛起點點波紋,一群鳳蝶正掠水而飛,翅影翻舞。除此之外,還有一群模樣可愛的月桂子寶寶沿著岸邊蹦跳玩耍,宛若靈動的小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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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語閑隻是略一側目,未駐足欣賞。他今日來此,並非為了湖光山色。順著湖畔小路一路前行,很快便抵達青丘的聚集地——曲錦集。
曲錦集名為集,實則更像個自成體係的小村落。青丘族人世代隱居,平日與外界來往不多,唯有這一處作為對外聯絡之所。市中攤位零散而清雅,售賣的多為草藥、靈材、手工飾物以及一些帶有微弱靈力的香囊與布符,空氣中也始終彌漫著淡淡的木香與藥香,氛圍靜謐,仿佛與外界的喧囂隔著一層無形的水幕。
葉語閑腳步未停,他並不準備多作流連。繞過集市中部的榆樹廣場,他熟門熟路地沿著小徑穿過幾間木屋,終於在一處白簾輕垂的營帳前停下腳步。
簾後傳來細微動靜,接著白狐走了出來。她今日穿著一襲淡紫色軟紗長裙,頭發隨意挽起,一雙眼睛如晨露初開,見到葉語閑,神色略顯驚訝。
“葉老板?你怎麽來了?幾天前,你不是還在錦官城嗎?”
“我的船比較快。”葉語閑抬了抬眉,語氣輕鬆地答道,“而且天冷,水流順,風也順,不趁這時候回來,還等什麽時候?”
白狐勾起嘴角,神情卻仍帶著些許狐疑。葉語閑卻沒有給她再問的機會,自顧自走進營帳,坐在了木幾旁的軟榻上。
“說正事吧,”他開口,語調微沉,“你寄來的信我收到了,也大致能猜出你們最近的憂慮。”
白狐聞言神色微頓,輕輕點了點頭,收起了原本的驚訝與寒暄,坐到他對麵,眼神認真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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