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劉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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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語閑除了讓香菱寫信請劉姥姥過年,葉語閑那天下午還順手寫了不少拜年函,交由府中人等按名單一一送出,致意於金陵城中各路朋友、熟識、故交。
    當然,那些信多是禮節性的,真正重要的事,他心裏清楚,還得等年節過後再一一登門拜訪。許多話,紙上寫不出,隻有坐下喝一碗茶、說一句“還活著啊”,才算見了麵。
    不過那是後話。
    眼下,節日腳步已近。轉過天,便是年三十。
    府裏如今人多事雜,廚房自是最早忙起來的。廚娘們從清晨便開始準備湯底、切配、醃料,前院後院皆是炊煙四起,連牆頭都帶著一絲年的熱氣。
    葉語閑卻在這個時候興致來了,抱著硯台台坐到庭院石桌旁,摸了摸它的耳背,忽然問:
    “你說,我們這麽多人,要不搞個庭院燒烤?”
    硯台台被他撓得一陣酥麻,尾巴甩了一圈,懶洋洋睜開半隻眼:“你倒是想得輕巧,怎麽忽然琢磨起燒烤了?”
    葉語閑一笑:“乾隆曾經搞百叟宴,怕冷菜礙口,就設了火鍋席——這叫因地製宜。咱們這邊,後院坐著一群人,菜一出多半就涼了。幹脆上炭爐,設鐵架,讓他們自己烤,隨吃隨烤,熱乎又不耽誤聊天。”
    硯台台抖了抖耳朵,甩下一句:“這些文人雅士你見過幾個會烤串的?你指望他們邊念‘桃花扇’邊刷孜然?”
    葉語閑卻不急:“平時你不是最不講究禮數的那隻貓?你那副‘煙鎖池塘柳,深圳鐵板燒’的對聯,我記得可清楚。”
    硯台台一聽,甩了甩尾巴:“你倒是還記得那對聯!你要是真喜歡,不如改天你在金陵城開個攤子,幹脆叫‘葉氏燒烤’——你就把這對聯貼在燒烤攤兩旁?”
    葉語閑哈哈一笑,沒接話,隻把它抱緊了點,抬頭望向天色。
    那一笑,像是隨口的玩笑,卻悄無聲息地落下一粒種子。誰也沒想到,未來那攤“葉氏燒烤”,真會從這一頓年夜飯開始,在更遠的地方冒出火星。
    大年三十,又是一年的關口。
    葉語閑依舊延續去年的習慣,早上睡了個地道的大懶覺,直到日頭上了中天,才慢悠悠起身。
    若按規矩論,他如今身份擺著——金陵封地,大學士之尊,自然歸於“富人”那一類。照理說,這種時候應當出門拜親走訪,禮數周全,香火不斷。
    可他懶。
    懶得走動,懶得寒暄,懶得在一堆不熟不親的名字裏演戲。
    後院那群公子小姐,這日也不過例行地來了幾個串場的,寒暄兩句就匆匆離開。雖都口口聲聲叫著“葉大人”“葉先生”,稱呼叫得響亮,儀態也都周到,可葉語閑心裏一清二楚——
    這些人,不是親人。不過是因為他如今有名有勢,才在年尾聚了來。他站在院中,袖手望著簷角那點殘雪未化,忽而輕聲歎了一句:“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聲音不高,風一吹便散了。他不是在責怪誰,也不是悲情。隻是世道如此,人心如此。
    日頭偏西,廊下光線溫柔。後廚煙火氣正濃,各處年味漸起。
    一道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自前院傳來,門房小廝一路領著,語調頗是恭敬:“姥姥這邊請,咱們老爺已經吩咐過,等您半日了。”
    劉姥姥扶著門框進門,一身樸素的灰布棉襖,袖口縫得極密,舊而不破,腳下踏著一雙帶補丁的布靴,抬眼望院時,神色卻不顯拘謹,反倒饒有興致地打量起四周來。
    她臉上皺紋多,卻笑得慈和,走幾步便自言自語道:“喲,這磚地鋪得勻整,連風走進來都響亮;這窗欞雕得細巧,手一摸都舍不得放手……嘖,還是你們讀書人家講究,連個台階都透著斯文氣兒。”
    小廝被她逗得輕輕一笑:“姥姥見識廣,說得真是貼。”
    “我哪敢誇見識。”劉姥姥擺擺手,眼神卻帶點機靈勁兒,“我就是眼不瞎。”
    話音未落,前院那頭傳來一聲含笑的招呼:
    “哎喲,劉姥姥——”葉語閑攏著袍子從屋裏出來,步子閑散,聲音卻溫和真切,“這腳程比我想的快多了。”
    劉姥姥一見他,眼睛都亮了幾分,腳下快了兩步,站住身子,笑得滿臉褶子都開了花:“哎呀葉大人,老身這把骨頭也能算應個景,今兒能踏進這地兒,來年必是個好年成。”
    葉語閑一聽,笑意更濃:“您這是給咱這府上添了福氣,不是應景,是壓軸。”
    他親自引著劉姥姥進門,語調如舊識重逢:
    “來來,天寒地滑,您屋裏坐。剛才正說著要等您來了,才算開始過年。”
    劉姥姥一邊走一邊看,嘴上也不閑著:“我這人糙得很,也沒啥能耐,要不是葉大人去年那場擂台上照過我一眼,今兒怕也沒這個運氣混口熱湯喝。”
    “話可別這麽說。”葉語閑淡淡接道,“我請您,是真的敬重您,來您請上座。”
    葉語閑說得平穩,帶著點調侃味,但目光落在劉姥姥臉上那股帶著人間煙火氣的神態上,卻悄然收了一絲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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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尋常市井老婦的神態,是歲月千疊之後留在臉上的“信得過”。
    有那樣的人在,桌上的酒才叫年。
    而這,才是他要請的“人”。
    黃昏將至,葉府中庭已設下了臨時長桌,紅漆案幾成排,燈籠高掛,四角綴著流蘇,在風中輕輕晃動,映得四下如春意浮動。
    炭火爐一字擺開,明灶明火,銅盤上早有切好的魚肉禽蔬,一盆盆碼放整齊。原定的三道酒席被葉語閑臨時取消,換作自取自烤的“火邊宴”。
    前院、後院、書院裏的少男少女、公子小姐、管事藥師,甚至連廚房下人也都被叫了出來,在各自的位置落了座——沒有太多規矩,按的是習慣、性情和緣分。
    香菱身穿繡梅紅襖,坐在葉語閑下手,張羅著人端湯倒茶。賈寶玉陪在黛玉身旁,一左一右,兩人一個扶火、一個擺筷,倒也配合默契。
    劉姥姥卻是被請到了主位旁邊。她一身布袍雖不華貴,但坐在那裏卻不怯場,見人就笑,開口就活,一張嘴來,仿佛酒都不用喝,氣氛已然熱了三分。
    “哎呀你這肉片切得薄了,等一下烤得幹巴巴的。來來來,咱大蔥卷點肥的,才叫香!”
    “寶玉公子,咱這烤茄子你別隻翻不蘸,刷點料……哎喲,這孜然灑得比詩還含蓄,哪有味兒啊?”
    “姑娘你手別抖,竹簽不是針灸,穿過去就行,別尋味兒!”
    這一席飯,笑聲不斷,灶火燒得劈啪作響。炭火在銅爐中紅透,香味繚繞著人情,直竄上屋簷下的燈籠。
    葉語閑坐在中間,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手裏拈著串烤豆腐,眼中卻掠過幾分久違的安靜。
    人,圍在火邊;戲,未開而情先起。
    他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錯覺:這桌前的眾人,好像真的是一家人。
    不是朝中交接的門生,也不是奉命而來的幕僚,更不是某個副本世界臨時拚湊的“攻略隊”。
    他們是人,有喜,有病,有飯吃,有戲看。
    那種微妙的感覺,在這炭火與孜然的香氣之間,被一勺熱湯、幾句打趣、一個大笑不變得渾然天成了。
    在大明,自然是沒有“春晚”這種東西可看。
    但葉語閑如今也算是“有錢人”家的主人了。哪怕他自己不怎麽張揚,金陵的王府也知道這位葉大人地位不凡,便主動牽了頭——請了個戲班子,年三十晚上在葉府唱堂會。
    在舊時規矩裏,這樣的堂會是年終慣例。戲班唱完這一場,就算封箱,解散回鄉,過年了。
    眾人酒足飯飽後,便移步至前院的戲台。
    這戲台本就建在葉府莊園一隅,規模不大,卻也是磚木精作,架梁穩固,足夠容得下三五折戲劇上演。這個時代的娛樂不多,聽戲是頭等大事。除此之外,還有說書、雜技、戲法,能喚得幾聲叫好便算熱鬧。
    葉語閑自然不打算自己登台。但話又說回來,在這年頭,官員上台唱戲的,也並不稀奇。
    最有名的當屬民和縣那一位,唱了一折《打漁殺家》,結果一夜傳遍三省。唱的是戲,活的是人。
    這一晚,幾出熱戲輪番上陣。折子雖短,唱腔卻正。等到戲班正式謝幕、準備收箱之時,葉語閑忽然起身,望向主座旁的劉姥姥:
    “劉姥姥,我聽說,您會幾句評戲?”
    劉姥姥正往嘴裏抿著一口茶,聞言一愣,隨即笑著擺擺手:“嗨,也就是會唱那麽兩句罷了。您真要想聽,我就給您現個醜。”
    葉語閑眯著眼笑:“評戲嘛,唱的就是平民百姓的生活——有個小戲,叫《賤骨頭》,您聽說過吧?”
    劉姥姥一挑眉,嘴角含笑地開唱:“那就叫了一聲葉大人你別耍嘴呀——”
    “我要是耍嘴,我是個棒槌。”葉語閑接得幹脆。
    劉姥姥頓了頓,笑得打了個顫:“後頭這幾句再唱下去,可就是占您便宜了。”
    葉語閑揮了揮手:“哪來的什麽‘葉大人’不‘葉大人’的。今兒過年,您就當我是您的外孫吧。”
    劉姥姥看著他,忽然眨了眨眼:“那……既然是我這外孫兒——”
    葉語閑點點頭,眼神溫和而鄭重。
    劉姥姥也不再推辭,理了理衣襟,站起身來,往戲台中間走了幾步。她抬手一擺:“那我就唱一段《花為媒》吧。”
    葉語閑立刻朝戲班後頭一招手,喚來樂隊:“伴奏,跟上。”
    鑼鼓輕響,絲竹漸起。劉姥姥站在台中央,身形不高,卻一開嗓便字正腔圓,唱腔沉穩裏帶著韻味,一板一眼,竟叫全場靜了下來。
    葉語閑沒留在觀席,而是默默繞到戲台的側麵。
    那裏人少,無人注意。他站在一方角落裏,背後是台柱投下的影子。
    他靜靜地聽著,直到劉姥姥唱到“紅花配綠葉,自古有姻緣”那一句時,眼前忽然一熱,淚就悄然落了下來。
    那不是被戲文打動的淚,而是多年積澱、藏在心底的某種情緒,在這一刻忽然鬆開了。
    他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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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老師,趙奶奶……我在這個世界又遇見了你。”
    “我會盡我所能,讓你——過好日子。”
    說完這句,他抬手,悄悄擦掉臉上的濕意,眼神依舊冷靜,嘴角卻緩緩揚起。
    那是他這一年過得最安靜的一刻。
    夜已深,葉府燈火未盡。
    前院中庭早已撤下大部分席位,隻餘幾口炭爐仍燒得旺盛,眾人或圍爐閑坐,或倚肩打盹。偶爾傳來幾聲嬉笑,也隻是小聲應和,帶著守歲的倦意與不舍。
    風吹過燈籠,火光在簷下晃了晃。
    劉姥姥靠在一張太師椅上,披著厚實的毛褥,精神尚好,但目光中已有些疲意。
    香菱察言觀色,輕聲對葉語閑道:“老板,該讓姥姥歇了。”
    葉語閑點頭,起身喚來下人,安排一間東廂清靜的屋子,又親自送劉姥姥到門口。
    “今晚這戲唱得好,酒也暖,話也夠了。”他說,“該歇的時候,就安心歇。府裏是自己人,不必拘束。”
    劉姥姥笑著點頭:“你放心,我這把老骨頭睡得比誰都快。”
    末了,葉語閑帶著她與緩步回到自宅。夜風涼,落在袖袍上是清的。
    香菱走在他身邊,欲言又止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問道:
    “葉老板,往常你常說‘尊重他人命運’,也常說‘放下助人情節’……可這次劉姥姥的事,您為什麽不這麽想了?”
    她的聲音不高,卻問得很認真。葉語閑沒立刻回話。
    他走了幾步,抬頭看了看夜空。金陵的天很黑,星子少,像是為了襯托他心裏某種藏得很久的情緒。
    “去年我講過她的故事。”他淡淡地說。“能讓我動情的人不多。她,是一個讓我願意‘有人性’的人。”
    “我不是為了憐憫,也不是為了補償,隻是……她值得。”
    香菱望著他,沒有再追問,隻默默點頭。
    她知道,葉語閑口中的“人性”,不是泛泛之情,也不是年節應景的感動。
    那是他在無數次冷眼旁觀之後,仍願意為某個具體的人,破例一次,為某段記憶,保留溫度。
    屋簷的風聲吹過庭前竹影,像極了春雪未至前,枝頭上的寂靜預告。
    這一夜的年,過得不熱鬧,卻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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