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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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述職這種事,自然不是說誰回京了就能立刻上殿。哪怕是位高權重如一品大學士,也得一步步排流程,遞奏折、交卷宗、由殿閣抄錄,再由中書門下省轉呈皇帝預覽。
    葉語閑回京算是早的,他心裏也有數,至少得等個三五天,甚至十天半月。趁著這段空檔,他窩在府裏的書房,把隨身帶回來的述職用卷軸和奏折一一翻看了一遍。確認內容無誤後,他才吩咐人交給了宮裏的太監。
    這些奏折中,其實內容不複雜:金陵一年來民生安定,歲出有餘,農業試種有成,商貿恢複,街巷繁榮。簡體字、白話文寫得流暢自然,反正最終要被殿閣重抄一次,能讓對方少費點心力就行。奏折送出去,葉語閑也就進入了“聽候發落”的階段。
    當然,他心裏並不擔心。這一年金陵的政績在全國算是亮眼的,真要挑刺,主要有兩樁事:一樁是臨風師兄刺殺皇帝未遂、謀反之事,雖說葉語閑因為此事上位,但皇帝沒準還是要說一番“朕對你網開一麵,希望你戴罪立功”這種冠冕堂皇的話。
    另一樁則是大觀園線的舊賬。賈府的男丁女眷幾乎都被他收留了,朝堂上雖然表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底下未必沒人心裏不服、背後捅刀。究竟皇帝怎麽表態,還要看接下來的聖旨和麵聖安排。
    思來想去,葉語閑也隻能歎口氣。如今局勢早成,真要算計也輪不到他先動手。幹脆安心等著消息,先走一步看一步,才是最穩妥的打算。
    葉語閑站在皇榜前,靜靜看著人群湧動。四月的陽光照在雕花石欄上,勾勒出斑駁的影子,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榜前聚成一團,有人抬頭念榜文,有人交頭接耳,有孩童在旁邊追逐打鬧,叫賣小吃的小販擠在一側,抬著托盤“栗子糖,栗子糖——”地吆喝著。
    他不急著走,隻是負手立在一旁,仿佛在等什麽,又仿佛隻是在散步。衣角隨著微風輕輕擺動,幾根散落下來的發絲掠過耳側,眉眼半垂,帶著若有若無的笑。
    一年多前,就是在這處榜下,他第一次見到那名白衣畫師——公子景。那時候,這裏也是這樣熱鬧的景象,隻有自己,偏偏看見了那人。折扇半掩著嘴角,眼底帶著三分笑意七分無奈,像是看盡了世間荒唐,又像是隨意落筆塗鴉般,笑看眾生。
    “這一年半載,他都沒人能看見吧?”葉語閑心中暗道。說完,他自己忍不住輕笑了聲。那笑聲低得聽不真切,倒像是歎氣,又像是自言自語。
    人群中有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匆匆低下頭去——那人也認得這位一品大學士,畢竟,葉大人這些年在京中的聲望並非浪得虛名。可葉語閑沒在意這些,他心中更關心的,是那個看不見的存在。
    他微微仰頭,視線掠過榜上的告示、黃綾、鈐印,落在那片看不見的空白上。那片空白裏,是否有一個人正倚著虛影的石柱,撐著腮看他,像當初一樣笑著說:“葉語閑,你來了啊?”
    “嘖。”葉語閑低聲啐了句,嘴角卻揚起笑,“大概,也寂寞吧。”
    葉語閑收回視線,拍了拍衣袖,轉身緩步離開。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下,回頭望了一眼皇榜下的人群,眼底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神色。然後,他笑了笑,搖搖頭,自語道:
    “等我啊,等我把這些世俗事理一理,就來見你。”
    他大步往前走去,背影在京城初春的陽光下,拉出一抹幹淨利落的長影。街上的喧囂與人聲,依舊包裹著那道背影,把他襯得既真實又格外遙遠。
    此時,葉語閑剛回到自己在北京的府邸,腳還沒踏穩,就被內侍奉上了一道聖旨——皇上親自召見,要他前往後花園詳談。
    葉語閑挑了挑眉,微微一笑,倒不是驚訝,隻是有點意外這時機來得這樣巧。
    他側過頭看了眼硯台台。那隻通體黑亮的狸貓正盤坐在門檻上,尾巴一圈一圈慢悠悠地卷著,懶洋洋地抬眼瞧他:“去吧去吧,躲不掉的。”
    說著,硯台台甩了甩尾巴,咧嘴笑了:“對了,你剛才出門的時候,公子景也來找過你。隻不過你不在,他們又都看不到他,就讓我幫著傳句話。嘖——說起來,你們兩個啊,簡直是雙向奔赴的好基友,可惜啊,到現在都沒奔赴到一塊兒去。”
    葉語閑聞言輕哼一聲,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少貧嘴。”
    他將聖旨隨手收進袖中,整了整衣襟,步伐不疾不徐地往外走去。夜風微涼,他衣擺微揚,帶起一絲淡淡的茶香味。
    府邸廊下,小狐正仰著臉望他,小雪和杏子、愛姬在院中說著什麽,一見他出來都安靜了片刻。
    “我去見駕,你們好好在家等著。”葉語閑回頭交代了一句,聲音不高,卻帶著分外自然的笑意,像是安撫,也像是一句隨口叮囑。
    那一刻,他心裏閃過一絲感慨。走到今天,不隻是靠謀算、靠手段,更是靠著身邊這些人,一個個陪他撐過來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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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中,後花園的水麵輕輕蕩開漣漪。朱祁鎮坐在石桌旁,目光深沉,身後宮人太監已被悉數遣散,隻留下兩個宮女端著暖壺與酒盞,立在遠處侍立,不敢多看一眼。
    葉語閑走進來,抱拳作揖:“微臣——”
    “坐吧,不必拘禮。”朱祁鎮一抬手,打斷了他的禮數。話語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違逆的直接。他隨意瞥了眼案上的酒盞:“喝一杯吧。朕今日叫你來,不是為了聽你奏報什麽政績。”
    葉語閑靜靜落座,眼神沉穩。
    朱祁鎮看著他,隨意撥弄著案上的酒盞,眼神幽深:“葉卿家,你心裏,究竟效忠的是朕,還是天下?”
    葉語閑微微一笑,不急不緩道:“陛下問得妙。可陛下心裏清楚,若微臣真有異心,當初土木堡,微臣完全可以不去救。”他稍頓了頓,眼神平靜而堅定:“臣自知不過凡人,能做的,隻是守住眼前的土地與百姓。天下誰做皇帝,於我而言,無甚分別。我不想爭,也無心奪,隻求百姓有飯吃、有衣穿,不至流離失所。”
    朱祁鎮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說得好。果然是你。”
    朱祁鎮端起酒盞,遞了一盞給葉語閑:“來,陪朕喝一杯。”半晌,眼中笑意未退,卻又輕輕放下杯子:“……那如果,是朱祁鈺呢?”
    葉語閑聞言,唇角微微一挑,眼神卻更淡了:“微臣心裏看的,始終是天下百姓的安穩,而不是宮廷裏的人事鬥爭。陛下、朱王爺,亦或其他人,誰當主君,於百姓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天下能否安穩。”
    朱祁鎮目光一閃,緩緩笑了:“你倒是說得幹淨利落。”
    一旁的宮女替兩人續了酒,庭院裏,月色淡淡鋪灑,石桌上的酒盞折射出一道微光,氛圍雖寂靜。
    一盞酒下肚,朱祁鎮手指慢慢摩挲著酒盞,聲音低沉下來:“朕還要問一件事。”
    葉語閑靜靜看著他,沒有開口。
    “朕查過,賈、鄭、史、薛這些家族,原本並無大罪。”朱祁鎮語氣像是隨口,卻字字帶鋒,“可你收留了他們的人,尤其是賈家。葉卿家,你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院中月色清冷,遠處宮女小心地撥了撥燈芯,火光微顫。
    葉語閑捧起酒盞,沉默片刻,慢慢開口:“陛下,微臣沒有什麽背景,能在這世上立足,全憑自己走出的路。”他微笑了一下,笑意中帶著點自嘲,“這些人,不是臣的棋子,更不是臣的資本。他們隻是……朋友而已。”
    他看著朱祁鎮,眼神坦然:“臣不過是想讓他們少受些苦,別無他意。陛下若要降罪,臣絕無怨言。大不了,臣不做官,不留在這金鑾殿,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去哪謀生都成。”
    朱祁鎮眸光微閃,像是重新端詳著麵前的人,片刻後,他笑了:“好一個‘去哪謀生都成’……朕果然沒看錯你。”
    朱祁鎮忽然揮了揮手,那兩個一直安靜伺候的宮女慢慢走上前來,規規矩矩跪在兩人麵前。
    “你們兩個,”朱祁鎮的聲音冷淡而無波,“知道得太多了,朕留不得你們。”
    話音未落,他抽出隨身佩劍,寒光在燭火中一閃。那兩個宮女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恐懼,然而不敢求饒。
    朱祁鎮冷冷一笑:“葉卿家,這兩個可憐人,朕要殺了——你不打算救一救?”
    葉語閑隻是平靜地坐在那裏,眼皮也不抬一下。
    就在皇帝手中佩劍劃破宮女頸側的一瞬,他依舊一動不動,連眉毛都沒挑一下。
    朱祁鎮看著他,緩緩收回手,唇角帶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你這麽冷血嗎?你不是為了天下百姓嗎?”
    葉語閑淡淡搖頭:“這不過是一場演戲罷了,陛下。”
    他的目光平靜,語氣也帶著不帶情緒的緩和:“若陛下真的要殺她們,大可以等我離開後悄悄處理,何必當著我的麵,非要看我會不會出手阻攔?臣從不接受這樣的試探。”
    朱祁鎮看了他好一會兒,慢慢放下佩劍,笑道:“看起來,你比朕想的城府要深得多。”
    葉語閑低低笑了一聲:“臣從不自稱冷血,但臣始終有一條規矩——尊重他人命運,放下助人情結。除非迫不得已,否則臣絕不主動幹涉別人的命數。”
    朱祁鎮長長歎了一口氣,眼神中帶著幾分疲憊:“葉卿家,金陵那邊……朕交給你治理吧。雖然你名義上沒什麽封號,但實權,幾乎等同於一位藩王。”
    他頓了頓,輕輕撥了撥桌上的酒杯:“金陵郡王那邊,隻保留名分,不再插手實務。至於四大家族——老一輩的,關在天牢裏讓他們慢慢老去,這輩子別想出來了。年輕一輩嘛……免罪,直接歸你管。”
    說到這裏,他抬起眼皮,看了葉語閑一眼,語氣一緩:“還有,你手上那套海外經商的計劃,朕批準了。以後你的船、你的人、你的商隊——都可以憑朕賜的文牒和路引,自由進出海岸各口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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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一轉,他似笑非笑地掃了那兩個跪著的宮女一眼:“至於她們——”
    葉語閑沒等他說完,幹脆利落接話:“就別想著把她們推給我了。陛下您要是真有心,不想背暴君的罵名,別做那種隨意殺宮女的事情。不如直接放她們出宮,發點路費,讓教坊收編管理做女工。如果出了什麽亂子,照規矩處理就行。”
    朱祁鎮眼神停在他臉上,忽然笑了:“葉卿家,你啊……真是不像個臣子。”
    葉語閑微微一笑。
    當晚,葉語閑回到自家府邸時,天色早已沉沉,夜風吹過京城的屋脊,卷起幾聲犬吠。院中燈籠還亮著,小狐、小雪、杏子、愛姬正等在門口。見他回來,眾人忙迎上來,問了一圈情況。
    葉語閑笑笑,抬手示意:“一切順利,不用擔心。大家早點休息吧。”
    幾人這才放下心來,各自回屋。夜風中隻剩下硯台台在院中慢慢踱步,最後一躍跳到葉語閑身邊,尾巴輕輕搖了搖。
    “小葉,有件事,我得和你說。”硯台台低聲道,聲音裏難得帶了分鄭重。
    葉語閑心中微微一緊。他向來熟悉這隻老夥計的性子,平日裏吊兒郎當、胡說八道,但一旦認真起來,多半就是要緊事。他停下腳步,側頭看著它:“你說得這麽鄭重,我反而緊張了。什麽事情?”
    硯台台慢慢仰起頭,金色的瞳孔倒映出院中不遠處掛著的一幅畫——那是公子景留下的畫作,線條淡雅,卻透著一股說不清的古怪氣息。
    “你看到那幅畫了嗎?”硯台台緩緩開口,“那是公子景的作品。以前,你的實力還不夠,他才沒有啟動它……但現在,恐怕你已經無法再回避了。”
    它頓了頓,低聲補了一句:“小葉,要麵對‘夢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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