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4章 九闕霾深

字數:3723   加入書籤

A+A-


    驚呼、質問、哀嚎、倒抽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朝臣中瘋狂蔓延。
    一張張麵孔瞬間褪盡血色,整個昭陽宮正殿,頃刻間亂作一團,亂嗡嗡的回響幾乎要掀翻鎏金殿頂。
    “肅靜!”石念及高聲冷喝,也不管群臣反應,接過那中侯手中奏報,迅速展開,鋪到禦案上:
    「臣栗山郡郡守沈伯毅頓首泣血百拜,謹奏為逆賊勢熾、社稷危殆事:
    竊查武逆思惟,僭越狂悖,妄劾天聽,羅織三罪:
    其一曰“外禦失序”,胡馬窺邊,不思攘外,反戮忠義之師,實乃背祖忘宗;
    其二曰“賦役無度”,征調如虎,稅斂似蝗,丁壯盡充行伍,致使閭閻凋敝;
    其三曰“忠佞倒置”,賞罰不公,猜忌誅忠,罷黜股肱良相,驅逐柱石之將。
    是以假讖“北鬥斜,紫薇黯,九重換新天”之名,舉旗造反。
    其欲收羅不辭故將,於三月廿三日率黑甲銳卒四萬、並府兵二萬叛出雍州,遁往冀西。
    以致雍南防務空虛,賊逆方令舟趁隙連破泗陽、寧豐,栗山九堡十一縣盡失,唯青石一邑猶存。
    臣雖誓死守陴,然糧械將罄,旦夕恐有不測。
    臣伏乞陛下,整京師禁軍以退方逆;遣兵冀州以斷武賊;調援軍、撥糧秣急送青石,以保雍南屏障。
    臣以頸血作書,叩闕待命,惟願王師早至,江山社稷無憂。
    大召順天十六年三月廿五日具奏。」
    劉閔端坐著,搭在鎏金龍首扶手上的手指,猛地蜷縮,尖銳的指甲,在堅硬的木料上劃出幾道刺耳的白痕。
    他臉上的肌肉紋絲未動,甚至連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仿佛這驚天動地的消息,隻是拂過耳畔的微風。
    然而,他那雙本就因盛怒而充血的眸子,此刻更是紅得如浸透鮮血,死死釘在那充滿褶皺的奏報上。
    那眼神冰冷、粘稠,像是毒蛇盯緊了瀕死的獵物,帶著一種將血肉骨髓都碾碎吸幹的戾氣。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息都重若千鈞,壓得人喘不過氣。
    殿角的那尊青銅仙鶴香爐的鶴喙處,一縷青煙嫋嫋上升,卻在這沉默中的某個瞬間微微一顫,爐壁上悄然裂開一道細如發絲的縫隙,細碎的香灰無聲簌簌落下,堆在鎏金底座上,宛如一座小巧的墳。
    終於,劉閔的嘴唇翕動了一下,聲音不高,像生鏽的鐵片刮過地麵,每個字都帶著金屬摩擦的冷硬質感:“武思惟……反了?”
    短暫的混亂恢複了平靜,但仍是無人敢說話,隻是所有大臣都沒在縮著脖子,反而齊齊望向高高在上的龍椅,目光中可見最後一絲渺茫的希冀。
    “外禦失序,賦役無度,忠佞倒置……”劉閔反複咀嚼這幾個字,血眸中又蒙上一層無法言喻的陰翳,“兩天時間,方令舟僅用兩天,攻破三郡?”
    他猛地抬眼,冰冷的目光猝然釘在秦安道的臉上:“秦尚書?”
    秦安道渾身一顫,幾乎是撲爬著側跪出半步:“臣……臣在!”
    “泗陽、寧豐、栗山三郡城防如何?共有多少屯兵?多少歸各郡節製,多少歸武思惟統禦?哪怕各縣隻有區區幾百城防軍,他方令舟何以做到兩天攻陷三郡?”
    劉閔幾個問題拋出來,頓時讓秦安道如芒在背,冷汗瞬間浸透重衣,嘴唇哆嗦著:“啟啟,啟稟陛、陛下……雍,雍南武備……糜爛已久,臣臣,臣有心無……”
    他語無倫次,牙齒磕碰的咯咯作響,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劉閔沒聽他狡辯完,便又繼續說道:“三郡又有多少糧秣?方賊未除,朝廷月月調撥,不過幾天,奏報裏何至於說‘糧械將罄’?莫不是他沈伯毅假報軍需?”
    頓了下,冷冷問道,“你說呢,馬尚書?”
    戶部尚書馬邕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狀態不比秦安道好到哪去,一頭紮下:“陛下,前線吃緊,臣從未敢少發過一粒糧食,想來定是武思惟,以雍州刺史的身份,牢牢控製所有糧秣,因此……”
    “嗬!”劉閔喉嚨裏滾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打斷了馬邕的後話,笑聲黏膩冰冷,聽得人骨髓發寒。他不再看秦、馬二人,血紅的眼珠緩緩轉向刑部侍郎薛永年,“薛侍郎。”
    薛永年連滾帶爬地膝行上前,比前兩者抖得更厲害:“臣……臣恭聆聖訓!”
    “方才,朕命你與秦尚書,三日之內,清剿羅不辭餘孽。”劉閔的聲音重新恢複了那種金屬摩擦般的平靜,每一個字都帶著沉沉的死氣,“如今看來,需要再加一人了。”
    “請陛下吩咐!”薛永年忙道。
    “下朝之後,即刻封鎖武思惟京師府邸,闔宅上下,無論主仆,雞犬不留。所有頭顱,懸於東市望樓,曝曬三日,以儆效尤。”劉閔淡淡說道,“明日朝堂之上,朕要看到其九族圖譜,一頁不少,若少了一人……”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薛永年瞬間慘白的臉,輕飄飄地吐出幾個字,“你也夷三族。”
    薛永年整個人癱在地上,像被抽去了筋骨,連叩頭謝恩的力氣都沒了,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劉閔不再理會地上這三灘爛泥,疲憊地闔上雙眼,手指用力掐著刺痛的太陽穴,仿佛要將顱骨捏碎。
    殿內那股混雜著血腥、汗臭和排泄物的汙濁氣味,如同無數細小的蟲豸,拚命往他鼻腔裏鑽,氣息灼熱如火炭,燎得他肺腑生疼。
    “石念及。”他閉著眼喚道,聲音嘶啞幹澀。
    石念及腳步輕移,躬身聽命,刻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今日殿外的淩遲慘叫,與殿內的君臣失魂,都不過是尋常風景。
    “傳朕口諭,”劉閔輕聲道,“命中書省調取羅不辭與武思惟曆年奏章、經手文書、往來信函……一個字都不準遺漏,半個時辰之內,放到永明殿。”
    “是。”石念及躬身應諾,動作沒有絲毫遲滯,轉過身,沉聲說道,“皇上乏了,今日廷議到此為止,諸公請——”
    他微微抬手,做了個“請出”的手勢,冰冷得不帶一絲人味。
    群臣如蒙大赦,爆發出壓抑到極致的紊亂喘息,行了叩拜之禮後,幾個老臣掙紮著想要爬起,雙腿麻痹無力,又噗通栽倒,被旁邊年輕的同僚七手八腳地攙扶起來,官袍下擺深色的濕痕愈發明顯。
    無人敢抬頭看那龍椅一眼,更無人敢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音,一群人踉蹌著、相互攙扶拖拽著,如同潰敗的殘兵,惶惶恐恐、跌跌撞撞地朝著那象征著解脫的殿門挪去,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殿內靜了下來,劉閔也緩緩睜開了眼睛:“石念及,速傳賈淼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