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5章 一指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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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六裏的夯土堤壩,此時的情況,若用一個不甚恰當的話來表述,便是:千裏之堤,潰於蟻穴。
    一個斷口,在各種壓力下不斷擴大,最後整體轟然倒塌。
    齊腰深的洪水沒了堤壩阻攔,盡數湧入故道之中,數千將士在大水逼近的最後一刻跑到河口,一個個彎腰扶膝大喘粗氣,但當看到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降低時,又滿臉激動的發出一陣陣叫好聲。
    然而,站在最前的胡秋元與許釗,臉上卻看不見半分喜悅。
    胡秋元還是因為那幾個被衝走的士兵耿耿於懷,倘若他們能謹慎一些,根本就不會有這無謂的犧牲。
    而許釗,卻是望著故道對岸,心生警覺。
    “這河道寬有三十餘丈,深七尺有餘,往南蜿蜒五六裏,河床便逐漸高於地表……”他說著,抬頭望了望天,很現實的問題,大雨仍舊未停,“存水量固定,一旦河床滿溢,就會往西岸湧去,很大概率衝毀田舍……”
    胡秋元看了他一眼,也往西岸望去,說道:“當務之急,還是先救了景州城內的百姓。”
    他頓了一下,又道,“許將軍立了一個大功。”
    許釗苦笑一聲,不置可否,收回目光與胡秋元對視,沉默片刻,問道:“胡將軍,許某請問,你們的主公,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們的主公?”胡秋元微微皺眉,打量了許釗兩眼,冷笑一聲,隨即轉身上馬,“什麽樣的人,許將軍還是自己親自去看吧,駕!”
    ……
    幾乎在同一時刻,景州城南下。
    項小滿勒住「青驍」,滿臉沉重,前方的景象讓他倒抽涼氣,南城門右側牆體間、以及相距不過一裏之地,兩道閘口處皆是一片狼藉。
    城外的還好說,巨大的鐵箍木閘門雖已被暴力破壞,但也隻是卡在崩裂的石牆之間,仍舊有一定程度的泄洪能力,但因泄水渠的“之”字構造,卻也引得渾濁的洪水裹挾著濁物在這裏瘋狂旋轉衝擊。
    而另一道嵌在城牆內的雙合式千斤銅閘,其絞索已被斬斷,鐵鏈就像兩條瀕死的巨蟒,無力的垂在水中,想靠人力將那閘門拉起來,根本就不可能。
    “主公,水,水好像退了,最少淺了一指!”
    項小滿心中一驚,循聲望去,隻見不遠處的一個隨行都尉,正握著立在水中長槍,手指頂在槍杆一處,滿臉激動的嘶聲高喊。
    這微小的刻度,如同黑夜裏的第一顆星子。
    項小滿猛地扭頭,往西南方向望去,心中暗忖,看來是許釗成功了。
    他又收回目光,盯著水麵,水位雖開始下降,但速度之緩慢,令人心急如焚。
    “動手,砸碎這些石頭,清理通道,水流不暢,退得太慢!”項小滿揮槍厲喝,聲音壓過洪流的咆哮。
    他翻身下馬,汙水瞬間沒至胸口,他毫不在意,將「破陣槍」交給身邊的一個士卒,劈手奪過他手中一柄鐵錘:“都給我鑿,往裂縫裏鑿,讓水活起來!”
    鏗!鏗!鏗!
    他身先士卒,鐵錘帶著全身的力量,狠狠砸向卡住水流的巨石縫隙,兩營將士的血性瞬間被點燃,主公的身影就是無聲的號角。
    “砸,快砸!”
    “這邊,撬這根斷梁!”
    “小心回流!”
    幾乎與西南毀壩的場景一樣,鐵錘、鐵釺、長矛、甚至武器刃口,一切能找到的堅硬之物都成了工具,數十人圍住一處關鍵阻塞點,號子聲、金屬撞擊聲、碎石崩裂聲、水流衝擊聲、雨水劈啪聲,瞬間融為一體。
    水麵之下,亂石和扭曲的閘門殘骸構成了死亡險境,每一次重擊都可能引發不可預知的崩塌或激流,然而,比之許釗毀壩,這裏雖險,卻沒有意外發生。
    當不知是哪個士兵手裏鐵釺撬動一塊巨石後,這片阻塞之地就如千層高塔沒了地基,瞬間破開。
    同一時刻,西南方向隱隱傳來了洪水奔騰的轟鳴,由遠及近,帶著大地微微震顫的威勢,緊接著,周圍的士卒幾乎同時發出變了調的狂喊:“快看,水退了!退得好快……”
    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然抽走,就連纏繞在城牆根部的渾濁洪水,水位線也驟然向下猛縮,方才還咆哮衝擊閘口障礙的激流,頓時偃旗息鼓,旋轉的漩渦也迅速平息。
    項小滿喘著粗氣,眼睛死死盯著圍繞身體的汙水,但見方才還齊胸的水位,不過短短一炷香的時間,便已低過腰線。
    “哈,哈哈哈……賊老天,小爺我不看你的臉色了!”他仰頭罵天,隨即猛地將鐵錘插進泥漿,胸膛劇烈起伏,聲音響如雷震,“將士們,閘口壓力驟減,障礙已失其半,都別停,把剩下的爛石板給我徹底砸碎!”
    說罷,轉身回到不遠處照看馬匹的隊伍前,接過「破陣槍」,翻身上馬,一言不發的望著城門方向。
    牆體中的閘門未毀,城內洪水便隻能通過洞開的城門往外湧,好在下遊徹底疏通,壕溝裏的水不再倒灌,城內的水便也開始順著河床快速流動。
    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去,洪水流速逐漸慢了下來,項小滿眼睛浮現出一抹精光,一扯韁繩,長槍搖指城門:“水流已通,救人如救火,去幾個會水的,渡過壕溝放下吊橋。”
    話音剛落,七八名將士齊齊向著壕溝跑去。
    項小滿沒有停頓,語速快如爆豆:“留下一營將士繼續破障,其餘人立即隨我進城救人,三人一組,搜索所有高地,救了人先帶出城來,優先婦孺老弱,動作快!”
    早已嚴陣以待的士兵們轟然應諾,如同開閘的洪水,分成無數支小隊,以最快速度踏過剛剛放下的吊橋,湧進城門。
    景州城內,景象慘不忍睹。
    洪水逐漸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泥濘的澤國廢墟,水麵雖降,但淤泥深可沒膝,渾濁腥臭,裹挾著各種亂七八糟的汙穢,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
    無數倒塌的房屋歪斜地插在泥漿裏,哭嚎聲、呼救聲、痛苦的呻吟,在殘垣斷壁間淒厲地回蕩。
    “這邊,房頂有人……”
    “水裏,水裏有個孩子,快抓住那根木頭……”
    “搭把手,這婆婆卡在梁下了……”
    “軍爺,救我爹!我爹的腿被壓住了!”
    ……
    不論是軍是民,皆如在泥潭中跋涉的螞蟻,卻也托起了比自身強有百倍的苦難。
    這邊有人奮力攀上搖搖欲墜的房頂,將蜷縮在上麵瑟瑟發抖的婦孺背下……
    那邊軍民齊心,跳進渾濁的窪地,合力抬起沉重斷裂的房梁,將被困的老人拖救出來……
    同時還有人用長矛和繩索,將漂浮在泥水中的幸存者拉向安全地帶……
    救人與被救,在這絲毫不見憐憫的大雨下,在這臨鄉郡郡城的各處廢墟泥沼中,不斷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