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林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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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球宴定在三月廿三,距太極殿初見不過七日。蕭承煜握著奏報的指尖劃過"北狄使團所需馬具規格"時,硯台裏的墨汁突然被窗外風卷得濺在宣紙上,暈染出幾匹奔騰的狼影。
    "陛下,北狄公主今日又去了太仆寺。"暗衛垂首稟報,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非要親自給坐騎換馬蹬,說中原的馬鐙太窄,勒得"追風"蹄子疼。"
    蕭承煜筆尖一頓。追風是阿史那雲從北狄帶來的汗血寶馬,昨日他路過太仆寺,曾見那匹紅鬃馬甩著尾巴踩碎滿地梨花,而少女正蹲在馬廄裏,用隨身攜帶的狼首匕首削著牛皮鞍墊,耳墜上的珊瑚珠蹭得馬鼻子發癢。
    "隨她去。"他放下狼毫,目光落在案頭新呈的《王會圖》摹本上。太祖皇帝筆下的蟠龍果然如阿史那雲所說,龍首微側望向北方,連龍須都帶著草原風的弧度。指尖劃過龍爪下的祥雲紋,忽然想起那日她在殿中說"狼從不獨行"時,腰間銀鈴與他玉佩相觸的清響。
    未時三刻,上林苑馴馬場。
    阿史那雲攥著改良後的寬邊馬鐙,正與太仆寺少卿爭得麵紅耳赤:"你們中原人騎馬像坐椅子,我們北狄人是騎在風上的!"話音未落,突然瞥見月洞門處有人影晃動,珊瑚珠串隨轉身動作甩出弧線——正是身著青色常服的蕭承煜。
    "見過陛下。"她慌忙福身,馬鐙上的狼首雕花在陽光下泛著微光,"雲兒不是故意挑刺,實在是..."
    "我知道。"蕭承煜打斷她,目光掃過場中拴著的十餘匹驊騮,"北狄馬具重實用,我大周馬具重紋飾。"他抬手示意太仆寺眾人退下,指尖輕輕劃過追風的鬃毛,觸感比想象中更柔軟,"當年太祖皇帝征戰草原時,曾命人改良馬鐙,說"要讓馬蹄同時踏得住草原的沙,也踩得穩中原的土"。"
    阿史那雲的眼睛亮起來:"原來你們大周皇帝也知道,馬鐙窄了會讓馬兒不舒服!"她忽然湊近,狼首銀鈴幾乎要碰到蕭承煜的衣袖,"我母妃常說,中原的龍總愛盤在金鑾殿上,卻忘了龍鱗上也該沾些草原的露水。"
    少年皇帝的耳尖微微發燙。他聞到她發間混著奶香的青草氣息,是北狄人常用的奶酒浸過的香草味。這種味道在太極殿的檀香裏從未出現過,像一把鈍刀,慢慢剖開他日日穿著的朝服甲胄。
    "明日馬球宴,你會下場嗎?"蕭承煜退後半步,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那裏還留著她方才湊近時的溫度,"我大周貴胄子弟,最愛在馬球場上爭強鬥勝。"
    "自然要下!"阿史那雲甩了甩發辮,珊瑚珠串撞在狼首銀鈴上叮咚作響,"不過雲兒有個條件——陛下得親自給追風選匹對手馬。"她忽然壓低聲音,像在說什麽秘密,"我瞧著太仆寺的馬倌總躲著我,定是嫌我改了馬具。"
    蕭承煜忍不住輕笑,這是他加冠以來,第一次在非朝會場合露出真正的笑意:"好,我讓禦廄裏的"踏雪"與追風相配。"他看著少女眼睛裏亮起的光,忽然想起昨夜暗衛送來的急報:太後已命禦史台彈劾戶部尚書,罪名是"對北狄使團供給過奢"——而所謂"過奢",不過是她多要了十桶馬奶酒。
    暮色漫過上林苑時,阿史那雲抱著新製的皮鞍墊往鴻臚寺走,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回頭見蕭承煜騎著匹黑馬追來,月光給他玄色衣袍鍍上銀邊,竟比白日裏多了幾分少年人的英氣。
    "明日宴上,若有人用馬球杆衝撞你..."蕭承煜勒住馬韁,聲音低沉,"不必顧忌,用你北狄的法子還擊。"
    阿史那雲挑眉:"中原貴公子不是講究"君子動口不動手"麽?"
    "君子?"少年皇帝望著天邊最後一縷霞光,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在這金鑾殿裏,連蟠龍都得學會蜷起爪子。"他忽然看向她,眼中倒映著漫天星子,"但你不一樣,阿史那雲。你是帶著草原風雪來的狼,該露出尖牙時,便露出來。"
    夜風掀起她的月白羽紗,狼圖騰在衣擺上獵獵作響。阿史那雲忽然覺得,眼前的少年天子不再是那日在馬車裏隔著簾子的模糊身影,而是像北狄草原上的胡楊,生在鹽堿地卻挺直了軀幹,哪怕樹皮上全是裂痕,枝椏間仍掛著不落的星子。
    是夜,蕭承煜在禦書房批閱奏折,案頭擱著阿史那雲送的狼首匕首——說是"給陛下鎮紙用"。刀刃上刻著北狄文的"無畏",在燭火下泛著冷光。當他看到禦史台彈劾戶部的折子時,指尖忽然劃過狼首匕首的刀柄,想起白日裏她在馴馬場說的話:"狼群圍獵時,從不會因為某隻獵物藏得深,就放棄追咬。"
    他忽然提筆,在折子上批下"準奏"二字,卻在末尾加了句:"北狄馬奶酒可入禦膳房,朕欲與太後共品草原風味。"這是他第一次借太後的名義行事,像把鋒利的馬球杆,輕輕挑開了朝堂上僵持的球網。
    亥時三刻,鴻臚寺傳來輕輕的叩窗聲。阿史那雲掀開窗簾,見牆頭蹲著個灰衣少年,腰間羊脂玉佩在月光下格外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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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她慌忙開窗,"您怎麽..."
    "噓——"蕭承煜指尖抵住唇,翻窗而入時帶起一陣風,吹得案頭的《北狄風俗誌》嘩啦啦翻頁,"明日馬球宴,我教你些中原的規矩。"他看著少女發間散落的珊瑚珠,忽然想起白日裏在馴馬場,她替追風梳理鬃毛的樣子,"比如,擊球時如何讓馬球杆的流蘇不纏住韁繩。"
    阿史那雲忽然湊近,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陛下是怕雲兒給北狄丟臉,還是怕自己輸給女子沒麵子?"
    少年皇帝猛地退後,撞在擺滿馬具的架子上。狼首銀鈴和珊瑚珠串的響聲裏,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鼓,比千軍萬馬奔騰時還要響亮。這是他十八年來,第一次在宮牆內感受到風的自由,帶著草原的奶香與青草氣息,吹得他心底的蟠龍,也想舒展一下蜷了太久的爪子。
    窗外,上林苑的夜鴉忽然發出一聲清啼。阿史那雲看著蕭承煜耳尖的紅,忽然想起母妃的話:"當你看見金絲籠裏的鳥兒啄食時,記得往籠中撒把帶刺的野果——若它還願意啄,便是眼裏還有飛翔的光。"
    雕花窗欞外的月桂樹影裏,阿史那琪握著青銅酒壺的指尖驟然收緊。侄女房中的燭火明明在半刻前已熄滅,此刻卻透出晃動的光影,夾雜著少年男子刻意壓低的嗓音。狼首紋銀鐲在腕間發出極輕的碰撞,她望著牆頭那個懸垂的羊脂玉佩影子,喉間泛起北狄奶酒的酸澀。
    "姑姑?"侍女小鶯端著醒酒湯過來,見狀正要開口,被她一把拉住。月光漫過阿史那琪眉間的朱砂記,那是北狄皇族女子成年時的標記,此刻在暗影裏像滴凝固的血。三年前她隨新君出使大周,在太極殿見過垂簾後太後眼中的冷光,與今日牆頭上少年眼中的星子,同樣灼人。
    "去備馬。"她低聲吩咐,"告訴使團護衛,今夜輪值加三倍。"指尖劃過酒壺上的狼首浮雕,想起臨行前女君的密令:"看好雲兒,莫讓她被金絲籠裏的蟠龍迷了眼。"此刻房內傳來珊瑚珠串的輕響,像極了北狄草原上,狼群逼近時頸間銀鈴的預警。
    阿史那琪轉身時,月桂葉恰好落在她腳邊。撿起葉片的瞬間,她看見窗紙上兩個交疊的影子忽然分開——少年的影子踉蹌著撞向馬具架,而雲兒的影子帶著珊瑚珠的光暈追過去。某種近似疼痛的情緒忽然湧上喉頭,她想起二十年前在王庭,自己也曾這樣望著妹妹與大周使臣在篝火旁跳舞,直到那支中原傳來的玉簫,最終碎在可汗的金帳前。
    "姑姑?"房門忽然被推開,阿史那雲穿著寢衣探出頭,發間珊瑚珠歪了兩簇,"您怎麽在這兒?"
    阿史那琪看著侄女耳尖的紅,將酒壺往她手裏一塞:"草原的狼崽子,可別被中原的糖霜粘住爪子。"她指尖掠過雲兒腕間未褪的銀鐲,那是北狄幼狼初獵時戴的護腕,"明日馬球宴,盯著那些揮杆的手——有些袖口藏著的,不是馬球杆,是絞索。"
    少女吐了吐舌頭,正要辯解,忽見牆頭人影一晃,羊脂玉佩的微光消失在琉璃瓦上。阿史那琪望著空蕩蕩的夜空,忽然輕笑一聲:"當年你母妃說,蟠龍的眼淚能化雪,如今看來,蟠龍的爪子,倒先撓亂了小狼崽的心。"
    她轉身走向廊柱,青銅酒壺在腰間叮當作響,驚起一樹棲鳥。路過轉角時,從袖中摸出片浸過藥的月桂葉,那是方才從蕭承煜衣擺上蹭到的——中原皇室專用的安息香,混著極淡的草原狼毒草氣息。這個發現讓她嘴角的笑意淡了幾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酒壺暗格,那裏藏著女君給雲兒的密信,封口處的狼首印泥,此刻正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更深露重時,阿史那雲抱著酒壺坐在窗前,珊瑚珠串還沾著方才撞翻的燈油味。姑姑的話像草原上的暮鼓,在耳邊回蕩。她摸著狼首銀鈴上的凹痕,想起白日裏蕭承煜教她握馬球杆時,指尖劃過她掌心薄繭的觸感——那是常年拉弓磨出的繭,與她在北狄見過的皇子截然不同。
    窗外,月桂樹影搖曳,仿佛有個人影剛剛掠過。阿史那雲忽然輕笑,將酒壺往案頭一放。壺嘴正對著狼首匕首的刀鞘,刀柄上的"無畏"二字在燭火下明明滅滅,像極了蕭承煜眼中,那簇她曾以為早已熄滅的星火。
    而在隔院的角門處,阿史那琪看著暗衛遞來的密報,指尖捏緊了羊皮紙上的字跡:"大周太後今日召見三皇子舊部,提及"龍首不可偏北"。"她抬頭望向太極殿方向,琉璃瓦上的蟠龍紋在夜色中隻剩模糊的剪影,卻依然固執地朝著北方,正如二十年前那支碎在金帳前的玉簫,至今仍插在北狄王陵的青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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