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拒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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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楚的早朝總是帶著些規矩的沉悶,直到大周使者捧著明黃聖旨踏入太極殿,空氣裏才炸開層無形的火星。
“……朕念及手足之情,欲接皇妹桑寧回大周小住三月,望南楚陛下體恤骨肉相思,恩準所請。”使者的聲音拖得綿長,目光卻在賀斯辰緊繃的下頜線上打轉——誰都看得出,這道“接人”的旨意,更像道試探南楚底氣的戰書。
賀斯辰的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擊,玄色龍紋袖擺下的“寧”字碎玉硌著掌心,帶來點細微的暖意。他瞥了眼站在文官列尾的安王賀斯年,對方正低頭把玩著玉扳指,嘴角噙著抹若有似無的笑,像在看場有趣的戲。
“大周皇帝的心意,朕收到了。”賀斯辰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殿內的呼吸聲,“隻是桑寧公主近日偶感風寒,太醫說需靜養,恐難當長途跋涉。待她病愈,朕自會奏請大周,再議歸省之事。”
使者的臉色僵了僵:“陛下這是……不給大周麵子?”
“非也。”賀斯辰忽然笑了,指尖漫不經心地劃過龍椅上的雕紋,“朕是心疼公主。想當年她遠嫁南楚,一路風霜染了咳疾,朕總不能讓她再遭罪,你說是不是?”他的目光掃過眾臣,“眾卿以為呢?”
安王率先出列,錦藍蟒袍在晨光裏泛著冷光:“皇兄此言差矣!桑寧公主既是大周皇妹,也是南楚的貴客,理當兩全其美。依臣弟看,可派太醫護送,既能顯南楚誠意,也不違大周聖意。”
他話裏的“兩全其美”,明眼人都聽得出是“兩不相讓”——派南楚太醫護送,無異於告訴大周“人仍在南楚掌控中”,卻也給了對方繼續糾纏的借口。
沈硯站在殿下陰影裏,護具下的手悄悄按在劍柄上。他瞥見桑寧留在落英殿的那支素銀簪正被賀斯辰藏在袖中,忽然想起雲川村的誓言——原來有些守護,不必說出口。
“安王此言不妥。”戶部尚書出列反駁,“公主靜養最忌奔波,大周若真心思念,何不派皇親來南楚探望?既全了禮數,也免了公主勞頓。”
群臣頓時分成兩派,爭論聲像潮水般漫過太極殿的金磚。賀斯辰始終沒再說話,直到殿外傳來雪青騅的嘶鳴——那是桑寧讓阿竹牽去宮門口的,說“讓它替我聽聽朝會”。
他忽然抬手,殿內瞬間安靜。
“傳朕旨意。”賀斯辰的目光落在大周使者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賞使者黃金百兩,錦緞十匹,即日起程回大周。轉告大周皇帝,桑寧在南楚安好,朕會護她周全,不勞費心。”
“陛下!”使者急了,“這不合規矩……”
“南楚的規矩,就是朕的規矩。”賀斯辰起身,龍袍掃過台階,“退朝。”
安王望著他轉身的背影,玉扳指被捏得發白。謀士湊過來低聲道:“王爺,賀斯辰這是鐵了心要護桑寧,我們……”“護?”安王冷笑,“他越護,摔得越慘。去,把禦史台那份‘沈氏舊部通敵’的奏疏遞上去,就說……是大周使者帶來的‘見麵禮’。”
落英殿的草莓地裏,桑寧正蹲在土埂上看新芽。阿竹拎著食盒跑來,裙角沾著泥土:“公主!陛下把大周使者趕回去了!沈侍衛說,朝堂上吵得像炸了鍋,安王還幫著使者說話呢!”
桑寧的指尖觸到片剛冒頭的新葉,嫩綠得像能掐出水來。“他不是幫使者,是幫他自己。”她輕聲道,忽然想起昨夜賀斯辰來落英殿,沒說朝堂的事,隻給她帶了串剛摘的葡萄,說“比皇兄送的草莓幹甜”。
“那……大周會不會再來?”阿竹的聲音發顫。
“會。”桑寧站起身,望著太極殿的方向,那裏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但至少現在,有人在替我們擋著。”
話音剛落,賀斯辰的身影就出現在月亮門邊,玄色常服上還沾著朝露,手裏卻捧著個白瓷罐。“太醫說你體寒,燉了些燕窩。”他把罐子遞給桑寧,目光落在她沾著泥土的指尖,忽然彎腰替她擦掉,“朝堂的事,別擔心。”
“我不擔心。”桑寧接過罐子,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到心口,“我知道你會處理好。”
兩人並肩站在草莓地邊,雪青騅溫順地蹭著賀斯辰的手臂,馬頸的銅鈴偶爾響一聲,像在替他們打破沉默。遠處,沈硯正坐在廊下擦劍,阿竹蹲在他身邊數藥草,陽光透過海棠花枝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等草莓熟了,我們去北境吧。”賀斯辰忽然說,聲音輕得像風,“那裏的草原上,應該有比雲川更野的花。”
桑寧的心跳漏了一拍,剛要說話,就看見內侍總管慌慌張張跑來,手裏舉著份奏疏,臉色白得像紙:“陛下!禦史台遞了急奏,說……說沈氏舊部與前太子黨勾結,還附了沈月容當年的名冊!”
賀斯辰接過奏疏的手頓了頓,桑寧看見他指節瞬間泛白。陽光明明正好,落英殿裏的風,卻忽然涼了下來。
靜心苑的竹簾被風掀起,露出沈月容素白的身影。安王坐在她對麵,手裏轉著茶盞,茶湯裏映出他陰鷙的臉。
“娘娘當年藏的名冊,倒是派上了用場。”他輕笑,“隻可惜,賀斯辰還不知道,這本名冊上,除了沈氏舊部,還有他最信任的戶部尚書。”
沈月容放下繡繃,上麵的雛菊剛繡了半朵,針腳歪歪扭扭。“王爺找本宮,就是為了說這個?”她的聲音很淡,像結了冰的湖麵,“本宮早已不管世事。”
“不管世事,卻還記得把名冊藏在床板下。”安王挑眉,“娘娘是盼著有人替沈家翻案,還是……盼著賀斯辰倒台?”
沈月容的指尖劃過繡繃上的絲線,忽然笑了:“他倒不倒台,與本宮無關。但沈氏的人,不該被汙蔑成通敵叛國的奸賊。”她抬眼看向安王,目光比茶盞裏的水還冷,“王爺用名冊構陷賀斯辰,就不怕本宮把你當年給前太子黨送糧草的事,捅出去?”
安王的笑容僵在臉上,茶盞“哐當”撞在案上。“娘娘倒是記得清楚。”他的聲音淬了毒,“看來本宮還是小看了沈家的人。”
“彼此彼此。”沈月容重新拿起繡花針,針尖刺破絲線,留下個小小的血點,“名冊你拿去了,往後沈家與南楚皇室的恩怨,一筆勾銷。再敢來靜心苑,休怪本宮不念舊情。”
安王盯著她繡到一半的雛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冷宮石縫裏的雛菊也是這樣,看著柔弱,根卻紮得深。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錦藍袍角掃過廊下的竹簾,發出簌簌的聲響。
沈月容望著他的背影,將那半朵雛菊繡完,忽然覺得,這花還是當年沈硯種的好看。那時的陽光,比靜心苑的竹影暖多了。
殿外的風卷著海棠花瓣飄過窗欞,落在繡繃上,像給那朵雛菊,添了點不該有的豔色。
暮色四合時,落英殿的鹿苑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阿竹舉著燈籠跑去看,隻見圍欄被撞開個缺口,那隻從大周送來的梅花鹿不見了蹤影,地上隻留著幾撮棕色的鹿毛,和一串往宮牆方向延伸的蹄印。
“公主!鹿跑了!”阿竹的聲音帶著哭腔,“它會不會……回大周了?”
桑寧站在鹿苑邊,望著空蕩蕩的圍欄,忽然想起皇兄送這隻鹿時,說“它認路,能帶你找到回家的路”。她輕輕撫摸著圍欄上被鹿角撞出的凹痕,那裏還沾著些新鮮的泥土,像極了雲川村鹿鳴穀的土。
“它不是回大周了。”桑寧的聲音很輕,帶著點釋然,“它是去找雪青騅沒走完的路了。”
遠處,雪青騅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在馬廄裏輕輕嘶鳴了一聲。桑寧望著宮牆外的夜色,忽然覺得,有些羈絆就像這隻跑掉的鹿,看似是離別,其實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奔向更自由的地方。
燈籠的光落在地上的鹿毛上,泛著柔和的暖光,像極了鹿鳴穀清晨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