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小瞎子VS小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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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月島偏安一隅,幸運地避開了之前海獸肆虐的主要區域。
島上的日子,因此得以維持一份難得的平靜與安穩。
戰前,這裏就是遊人如織的熱門景點。
尤其吸引著成雙成對的小情侶,和新婚燕爾的蜜月夫婦。
沈沛離開的這幾年,父母在島上開了間客棧。
規模不大,勝在布局清新雅致,很合年輕人的口味。
如今社會秩序漸次複蘇,海月島也零星迎來了些遊客。
隻是比起戰前的熙攘,終究是蕭條了許多。
日落時分,父親沈硯驅著車從港口回來,車後座載著位客人。
客人名叫景初雲,是個啞巴。
這是客棧這周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沈家自然拿出十二分的熱情來招待。
更何況,這位景先生出手格外闊綽。
明明隻住一晚,卻爽快地付了三晚的房錢。
唯一的要求,隻是希望房間足夠安靜。
辦理入住時,沈硯習慣性地問了句:“景先生有預約導遊嗎?”
景初雲微微搖頭,墨鏡後的目光落在客棧牆上的島圖上。
沈硯立刻堆起服務行業標誌性的笑容,“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們小店可以提供導覽服務。
您放心,是不收費的。
因為最近島上的客人不多,我們才能提供這項服務。”
景初雲遲疑片刻,緩緩點頭。
沈硯立刻露出更熱忱的笑,“來海月島的客人啊,一看日落、二看月升......”
他抬眼望了望門外斜斜鋪展的夕陽,“眼下正是看日落的好時候。您稍等,我叫我兒子陪您轉轉。”
景初雲墨鏡後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了顫,指尖在褲縫上輕輕蜷縮了一下。
沈硯朝樓上喊了一聲,“阿沛,下來帶景先生出去轉轉。”
“好,來啦~~”
清朗的應答聲未落,樓梯便傳來咚咚的腳步聲。
沈沛前段時間長出來的黑發,又被染成了粉金色。
雖然他自己看不見,但不妨礙他臭美。
因為曾經有人說,他穿白襯衫配這發色,像浸在日光裏的。
看見沈沛的瞬間,景初雲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沈硯注意到客人片刻的凝滯,以為是沈沛眼覆綢帶的模樣引起了疑慮,連忙笑著解釋:
“景先生放心,阿沛閉著眼睛都能在島上走。
不瞞您說,他以前是覺醒者。
雖說現在看不見了,那感知力卻比我們這些普通人敏銳得多,帶路絕無問題。”
景初雲這才緩緩收回視線,喉結微動,衝沈硯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沈硯屈指輕叩桌麵。
沈沛收到父親的信號,臉上揚起熟悉的、帶著點陽光味道的笑容,走到景初雲身側,自然地引路。
“走吧,景先生,我們現在可以去落日嶼。”
擦肩而過時,門外卷來一陣帶著鹹腥氣的海風。
沈沛身後的綢帶被風掀起,末端輕飄飄掃過景初雲的臉頰。
像一片羽毛落過心尖,癢得他差點攥緊拳頭。
走到客棧門口,沈沛吹了聲響亮的口哨。
不過片刻,便有幾隻海鷗振翅飛來,在他頭頂盤旋兩圈,竟像是在為他引路似的,繞著他的肩頭低低啼鳴。
路上,沈沛熟練地向身後的客人介紹著沿途的風景,和一些特色建築。
他的聲音清朗,像是海風般的自在。
景初雲則安靜地跟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沉默地傾聽著。
目光透過墨鏡,長久地落在沈沛被綢帶覆蓋的雙眼,和被風拂動的粉金發梢上。
“景先生是第一次來海月島嗎?”沈沛邊走邊隨口問道。
景初雲下意識搖頭。
隨即又想起對方看不見,正想摸出手機打字,就聽見沈沛帶著歉意的聲音,“抱歉,我忘了您……”
景初雲的動作頓在半空,隻是更深地看著他,無法出聲。
沈沛為了緩解尷尬,伸手指向前方,“前麵五十米就是落日嶼了,有座挺高的白塔,您瞧見了嗎?”
景初雲:......
話音剛落,沈沛自己也意識到了問題。
他臉上瞬間閃過一絲窘迫,在心裏默默將父親數落了一通,
“老爸啊老爸,你是怎麽想的啊?讓一個小瞎子來給小啞巴帶路……”
沈硯當時隻想著提供最好的服務,確實忽略了這層微妙的不便。
“我……”沈沛停下腳步,訕訕地轉向景初雲的方向,語氣仍舊帶著歉意,
“抱歉,景先生。如果您覺得這樣不太方便,我可以幫您聯係其他導遊。”
景初雲看著他略顯局促的神情,幾不可聞地輕歎了口氣。
他摸出手機飛快打字,“沒關係,我看見了。”
當他正準備在手機上選擇「語音播報」時,突然頓了頓。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沈沛覆眼的綢帶上。
那粉金色的發絲,在夕陽下泛著溫暖的光暈。
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掠過心頭。
他收起手機,上前一步,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抓住了沈沛的手腕。
沈沛一驚,幾乎是本能地用力掙脫,向後退了兩步,語氣警惕,“你幹嘛?”
景初雲沒有解釋,隻是再次上前,穩穩地抓住了沈沛的手。
這一次,為了防止他再次掙脫,景初雲在握住他手的瞬間,便將他的手掌攤開。
然後用自己的指尖,輕柔而緩慢地、一筆一劃地在他掌心遊走。
他在寫字。
沈沛瞬間反應了過來。
他身體放鬆下來,甚至主動將掌心舒展開些,方便對方書寫。
指尖劃過掌心皮膚時,帶著微癢的觸感。
景初雲左手托著他手背,右手指尖在他掌心寫下了剛才在手機上打的字,然後抬眼看著他的反應。
指尖停止書寫的瞬間,沈沛像是鬆了一口氣,唇邊漾開一個溫暖的笑容,“那就好。”
此刻是觀賞落日的最佳時間。
落日嶼上已有幾對情侶在拍照,快門聲伴著嬉笑聲,被海風吹得七零八落。
沈沛側耳聽了聽,笑著說:“六個人,還好,不算擠。”
景初雲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再次拉起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緩慢地移動,“你一點也看不見嗎?”
“嗯。”沈沛點了點頭,“但是我能感受到光,白天的光線對我來說有點刺眼,所以才會遮一遮。”
說著,他又示意那幾個正在拍照打卡的人,說道:“那些人在我眼裏是幾團黑影,所以能分清數量。”
景初雲摘下墨鏡,露出雙深邃的眼,定定地望著沈沛。
他再次握住那隻手,指尖寫下,“你看我也是黑影嗎?”
“不是哦。” 沈沛笑得坦然,“太近了,遠一點才會。”
景初雲還想寫些什麽,眼角的餘光卻瞥見那幾對情侶正舉著手機,鏡頭明晃晃地對著他們。
嘴角還勾著一絲壓製不住的姨母笑。
他們手機的取景框中,高挑俊朗的黑發男子正專注地握著粉金發色男子的手。
黑發男子神色沉靜如淵,像藏著某種難以捉摸的深度,沉穩中又帶著一絲令人疏離的威嚴。
粉金發色男子則一直保持著微笑,海風撩起他身後的柔白綢帶,隨著他發絲一起舞動。
他的暖意,恰好中和了身旁那份過於沉靜的深邃。
海鷗一直在他們身邊低翔。
橙紅的光照在他們身上,為他們披上了一層朦朧的紗。
景初雲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眸中閃過一絲冷厲。
他迅速拿出手機,簡短地發送了一條信息。
下一刻,便有幾個人快步走向那幾位拍照的小年輕。
“你好,剛才拍的照片麻煩刪一下,我們老板不喜歡被拍。”
景初雲這才收回目光,再次拉過沈沛的手寫字,“不妨礙他們拍照了,太陽馬上落下去了,我們換個地方吧。”
“好啊,”沈沛應道,“下一站可以去月亮灣。”
“其實不用那麽麻煩,”景初雲指尖繼續在他掌心移動,“陪我隨便走走就好。”
“哦,好吧。”
兩人沿著空曠的海灘,踩著細軟的沙子,漫無目的地走著。
沒有了景點的講解任務,沈沛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隻剩下海鷗的啼鳴、海風的低語、以及海浪溫柔拍打岸邊的嘩嘩聲,襯得兩人的沉默愈發明顯。
沈沛敏銳地察覺到,身邊這位景先生似乎對遊覽本身興致缺缺。
他周身縈繞的那種沉靜,與其說是欣賞風景的悠閑,倒不如說是心事重重。
沈沛試探性地問道:“景先生是一個人來的嗎?”
景初雲瞥了他一眼,沒有作答。
沈沛自顧自地說:“我們這裏來的遊客,大部分都是情侶和新婚夫妻,很少有一個人來的。”
“是。”景初雲終於再次拉起他的手,指尖劃過掌心,“最近工作很累,就想一個人出來,靜靜心。”
沈沛了然地點點頭,“難怪呢,我爸說您隻住一晚。方便問問景先生是做什麽的嗎?這麽忙。”
景初雲寫下,“做點小生意。”
“哦。” 沈沛應了一聲,沒再追問。
又走了一段路,景初雲的目光落在前方不遠處一張麵向大海的長椅上。
他輕輕拉了拉沈沛的手,在他掌心寫下,“前麵有張椅子,坐會兒吧。”
“好。”
景初雲牽著他走到長椅旁,沈沛摸索著扶手坐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抱歉啊,感覺倒像是你在帶我玩。”
“不用在意。”景初雲也坐了下來,兩人之間隔著一點禮貌的距離。
太陽徹底沉入海平線之下,漫天橙紅褪去,天幕被一種深邃而憂鬱的暗藍色籠罩。
景初雲忽然又拉起沈沛的手,緩緩寫下,“太陽,下去了。”
“嗯,”沈沛微微仰起頭,感受著光線的變化,“我感覺得到,光線暗了,也涼了。”
“你一直生活在這裏嗎?”
“我啊......”沈沛的聲音裏帶了點悵然,“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離開了這裏,又回到這裏。”
“你爸說,你以前是覺醒者,你的眼睛……”景初雲寫到一半,指尖微頓,似乎有些遲疑。
“受了點傷。”沈沛的語氣很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小事。
“哦。”景初雲隻寫了一個字。
沉默了片刻,沈沛反問:“那你呢?嗓子是……”
“生了場病。”
“哦。”
又是短暫的沉默。
沈沛忽然意識到,景初雲的手還一直握著他。
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過來,帶著點灼人的熱。
他有些不自在,將手從對方手中抽出來。
又擔心客人覺得他態度不好,於是解釋道:
“那個......景先生,其實,我是喜歡男生的。所以,這樣會不太好。”
景初雲看他的眼神,陡然深邃的幾分。
他沉默了許久,才重新拉起沈沛的手,寫下,“那你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嗎?”
這一次,寫完之後,他便將手放開了。
沈沛被他寫過字的掌心有些發燙,下意識地蜷縮成拳。
他微微抬起頭,視線隔著綢帶,穿過一片空蒙的灰寂,望向不知何處的遠方。
片刻後,他才作答,聲音不複先前的爽朗,“曾經有。”
景初雲搭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覺收緊,像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
他低頭望著沙灘上交錯的腳印,良久才再次寫下,“為什麽是曾經?”
沈沛靠在椅背上,無力地笑了笑,又漫不經心道:“追了幾年,沒追到啊。”
“放棄了?”
“嗯。”
“是因為很辛苦嗎?”
“不。”沈沛輕輕搖頭,語氣平靜,“其實當時……並不覺得苦。或者說,根本沒心思去想苦不苦。”
“那為何不再試試?”
“景先生這是在跟我開玩笑嗎?”沈沛輕笑出聲。
那笑聲裏刻意裝點的輕鬆,反而透出更深的苦澀,“以前都不行,現在這副樣子了,更不可能了。”
他頓了頓,聲音又輕了幾分,“還是算了吧,現在想來…… 那時候,其實挺打擾他的。”
景初雲好像有些不解,“打擾?”
“是啊,”沈沛的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被不喜歡的人一直纏著,不就挺打擾人的?換做是我,大概早就煩透了。”
煩麽?
景初雲垂著眼,沉默著。
仿佛陷入了某種深沉的思考,又像是在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字帶來的複雜滋味。
沈沛忽然轉頭對著他的方向,輕聲問:“景先生大概沒喜歡過人吧?”
無人作答。
空氣是長久的寂靜,隻有海浪拍岸的聲響。
沈沛沒有等到任何回應,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聲音像是囈語,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我有時候在想,人們在付出感情的時候,到底是喜歡那個人,還是喜歡那個奮不顧身愛著別人的自己?
畢竟,愛著別人的時候,會感覺自己是鮮活的,永遠有耐心,永遠不知疲倦。”
景初雲望著他被夜色染暗的側臉,緩緩寫下,“你是哪一種?”
“我麽?” 沈沛笑了笑,眼底的落寞透過綢帶都能滲出來,“以前以為是第一種,現在覺得......大概是第二種吧。”
景初雲將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望向漆黑的海麵,良久的沉默著。
身旁人沒了動靜,沈沛意識到自己好像失態了。
“抱歉,我第一次和別人聊自己的私事,話有點多了。”他訕訕地道。
“沒關係,我可以聽。”
可沈沛不再繼續講。
月亮如約而至,在海麵上投下了星點。
沈沛感受到光線的變化,拾起了導遊的職業語氣,“月亮出來了吧?景先生,這是海月島名片了。”
“很美。”景初雲寫下兩個字就放開了他的手。
沈沛碾磨著指腹,突然偏頭問:“景先生,我可以摸摸你的臉嗎?”
景初雲猛地轉頭看向他,眉頭微微蹙起。
“別誤會,”沈沛笑著解釋,“我隻是覺得,你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我想知道你長什麽樣子。”
景初雲仍注視著他,卻並不回應他的摸臉要求。
“咳咳......”沈沛輕咳了兩聲,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不方便就算了,可能是我的錯覺。抱歉。”
“回去吧,挺晚了。”
“好。”沈沛說著就已經站起了身。
月夜下兩道影子在沙灘上漫步,忽遠忽近,靜默無聲。
回到客棧,景初雲就徑直上樓回房。
沈硯見二人這麽快就回來了,擔心是客人體驗不好。
他目送景初雲步上樓梯後,拉著沈沛問些什麽。
景初雲的房間就在二樓。
他關門時,門板碰到了衣擺,衣兜裏瞬間傳出一聲清悅空靈的風鈴聲。
沈沛的耳朵動了動,下意識地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偏過頭。
失去視覺後,聽覺變得異常敏銳。
這聲音,他聽的清晰。
他心髒開始不安的跳動起來,隨後又像是碰到了刺,猛地抽痛一下。
那隻是一聲普通的風鈴響。
可是啊......
那隻是一聲普通的風鈴響嗎?
次日早晨,沈沛聽到父親在發動汽車,他趴在窗邊問:“爸,你要送......景先生去港口嗎?”
“景先生?他昨晚就退房離開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