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鍾底藏血,聲聲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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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驛西廂,血尚未冷。
那具赤焰舊部的屍身橫陳於地,喉管碎裂如蛛網崩裂,頸骨放射狀爆開,像是被某種無形之力從內裏撕扯而亡。
空氣中殘留著一絲極細微的震顫,仿佛餘音未散,仍在梁柱間遊走。
燭火被這暗流攪動,光影搖曳,映得牆上人影扭曲如鬼爪。
麴雲凰蹲下身,指尖輕探死者耳道,觸到一抹極細的粉末——銅鏽,泛著幽青,帶著金屬被反複熔鑄後的苦澀氣息。
她眸光驟縮,指腹撚了撚,隨即冷笑出聲:“又是‘靜’字牌的銅。”
她霍然起身,聲音清冷如霜刃:“抬進密室,朱砂桑皮紙裹屍,封魂鎮音,不得有半分疏漏。”
親衛領命而去,動作迅疾。
她卻未動,立於血泊邊緣,目光落在那張焦黑地圖上。
火灼過的紙麵蜷曲如枯葉,唯有中央“回音窟”三字清晰如刻,似是冥冥中自烈焰裏掙出的一道天機。
牛俊逸正蹲在案前,借燭光細察地圖邊緣。
他修長手指撫過殘痕,忽而停住。
半枚暗紅印泥嵌在焦紙裂隙中,形似禮部火漆印,可若斜斜迎光,卻見紋路深處藏著微不可察的刻痕——那是音波的軌跡,如蛇行細線,隱秘而精密。
“這不是地圖。”他低語,嗓音沉如寒潭,“是‘聲引契’。”
麴雲凰眉峰一凜:“什麽意思?”
“誰執此契,便如執鈴於鬼耳之前。”他抬眸,眸底寒光乍現,“隻要它存在,對方就能聽見持契者的心跳、呼吸,甚至……念頭的波動。”
屋內空氣驟然凝滯。
若真如此,他們已暴露。
自接過這殘圖那一刻起,皇陵深處那隻無形之手,便已順著音流攀爬而至,正悄然貼附在軍驛的每一寸牆壁上,聆聽他們的密謀。
“毀掉它?”麴雲凰問。
牛俊逸搖頭:“毀不得。它既是引禍之物,亦是尋蹤之鑰。若毀,反會驚動對方,斷了線索。”
“那就……造假。”她唇角微揚,眼中寒焰跳動,“讓他聽見我們想讓他聽見的。”
她轉身即令:“取地窖三十七鍾,布‘浮蹤陣’。”
那是她早年從邊關守燈人遺物中重鑄的小鍾,每一枚都浸過戰魂血,封過亡者誓,音質沉濁,最宜擾亂聲脈。
親衛迅速行動,將鍾按北鬥方位懸於地窖石梁,銅鏈輕晃,如幽魂低語。
麴雲凰盤膝坐於陣心,取出靈犀琴——通體墨黑,琴身刻有九道古紋,乃她幼時隨父征戰所得。
她閉目凝神,十指輕撥,一曲《斷脈引》悄然奏響。
音起刹那,地窖七鍾齊震。
低頻嗡鳴如地底潮湧,層層疊疊向外擴散,模擬出一道不斷移動的“持契者”聲跡。
那音流被特意扭曲,忽東忽西,時疾時緩,仿佛有人攜圖奔逃於夜林之間。
但要讓這假象真正“活”起來,還需一道真契——血契。
她取出銀針,輕輕刺破指尖,一滴血珠滾落,滴入主鍾腹中暗槽。
血滲入銅紋,瞬間被吸收,鍾體微顫,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吟。
她與鍾,自此心神隱連,如血脈同搏。
“成了。”她睜眼,眸光如電,“現在,誰若想‘聽’我們,便得先被我‘聽見’。”
當夜三更,萬籟俱寂。
忽然,主鍾連震三下。
麴雲凰盤坐不動,閉目沉入識海。刹那間,畫麵如潮湧入——
幽深井道,濕壁滴水,銅磚泛著冷光;
巨大青銅齒輪緩緩咬合,發出刺耳摩擦聲;
一隻枯手顫巍巍將一塊新鑄銅牌嵌入石壁凹槽,銅牌上隱約可見一個“靜”字;
緊接著,整條地道微微震顫,仿佛某種沉睡之物,正緩緩蘇醒。
她猛地睜眼,額角已沁出冷汗。
“回音窟……不是死地。”她聲音極輕,卻字字如刀,“是活的。它在長,像藤蔓,向著我們……爬來。”
牛俊逸已在案前鋪開羊皮,以朱砂筆勾勒音路。
他取出母親遺留的銅哨——巴掌大小,通體青綠,刻有古篆“九幽”二字。
他依《九幽律》逆譜吹奏,哨音淒厲如鬼泣,竟與小鍾共鳴,空中浮現出淡淡音紋,交織成一幅立體圖影。
圖中,一條蜿蜒音脈自皇陵枯井而出,如活蛇般在地下遊走,末端觸須正不斷延伸,直指軍驛方位。
“它在定位。”牛俊逸眸光冷冽,“每一次我們動用靈犀訣,它就離我們近一分。”
門外忽傳來一聲暴喝!
韓烈猛然拔刀,刀光劈向虛空,怒吼如雷:“它來了!它在聽我說話!”
鮮血自他耳道滲出,順頰滑落。
他雙目赤紅,似被某種無形之音侵入神識,幾近癲狂。
麴雲凰疾步而出,一掌按在他背心,靈犀幻音訣悄然運轉,將侵體音毒引出,化作一聲低吟散入夜風。
韓烈渾身一顫,終於跪倒在地,喘息如牛。
“它……真的在聽……”他嘶啞道,“我剛想說‘攻其不備’,腦中突然響起……另一個聲音,替我說了……一字不差……”
牛俊逸與麴雲凰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寒意。
對方不僅能監聽,還能……篡改。
沉默片刻,麴雲凰忽而轉身,走向內室。
她解下戰甲,輕輕置於案上,目光落在角落一具未完工的木傀之上——那是軍驛工匠為演練陣法所製,身形與她相差無幾。
她指尖撫過甲胄肩紋,唇角微揚,笑意卻冷得能凝出霜來。
屋外,風起雲湧,鍾聲未歇。
梁上小鍾,又輕輕震了一下。
第346章 鍾底藏血,聲聲不息續)
地窖深處,七鍾低鳴未止,如群魂守夜。
麴雲凰盤坐陣心,黑衣貼身,墨發以玄帶束起,臉上血色盡褪,唯有一雙眸子亮得驚人,仿佛燃著幽冥之火。
她十指懸於靈犀琴弦之上,卻未撥動,隻以指尖極輕地滑過絲弦,劃出一道道無聲的震顫——那是“啞震”,內力凝於指腹,震而不響,音不成調,卻能在小鍾共鳴下被無限放大,化作地下音脈可感的悲鳴。
這聲音,是死人的脈搏。
她閉目凝神,腦海中浮現那夜靜聽者臨終前的景象:瞳孔渙散,呼吸斷續,腦中電光如殘絲遊走——正是《靈樞音鑒》所載“魂離三寸,音滯九曲”的瀕死之態。
她要讓那藏在回音窟深處的“音樞”,誤以為她已重傷將亡,心神崩裂,再無力抗衡。
“成了。”她低語,嗓音幾不可聞。
話音落下的刹那,主鍾猛然一震!
鍾壁竟泛起一層幽青血光,仿佛有液體在銅紋中流動。
光影扭曲間,竟在空中投出一幅虛影——
幽井深處,白骨盤坐,身披殘破禮官袍,十指緊扣一具斷裂編鍾。
其額心嵌著半枚玉玨,此刻正漣漪蕩漾,似有無數音絲自地下蔓延而來,匯入骨骸體內。
而四周石壁上,數十塊“靜”字銅牌同時輕顫,如同被喚醒的蛇鱗,發出微不可察的嗡鳴。
更駭人的是——那具屍骨的右手食指,竟緩緩抬起了半寸。
“它……回應了。”牛俊逸立於地窖入口,手中銅哨微顫,麵色冷峻如鐵。
他方才以《九幽律》逆音探脈,已捕捉到音樞波動的異常:原本緩慢爬行的音觸,竟驟然停滯,繼而轉向,朝著“瀕死信號”傳來的方向匯聚而去。
“他們在上鉤。”麴雲凰睜開眼,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靜聽者雖死,耳根未斷。隻要他們以為我能聽見他們,就會忍不住……來聽我。”
她抬手一揮,親衛立即行動。
那具木傀已被裹上她的戰甲,懷中塞入半截狼煙杆——那是她父親留下的信物,內藏秘藥,一旦遇濕氣便會散發獨特腥香,唯有赤焰舊部能辨。
一名輕功卓絕的暗衛背起假人,翻身上屋,踏瓦無痕,如夜鴉掠空,向北疾馳而去。
沿途,布條紛落,皆浸染過她換下的戰袍汗漬,隨風飄散,引出一條清晰蹤跡。
“百裏之外設伏,若他們追擊,便放煙火為號。”麴雲凰冷冷下令。
牛俊逸走近她身邊,低聲道:“你以心神模擬死意,損耗極重。再撐片刻,怕傷及本源。”
她淡淡一笑,眼角卻滲出一絲血線:“隻要他們信,我死不死,都不重要。”
話音未落,小鍾再震三下!
“來了!”韓烈猛然握刀,雙目緊盯地道入口。
牛俊逸迅速收起銅哨,躍上屋脊,從懷中取出一架精巧銅鏡,鏡背刻有“窺天”二字,乃西域異匠所製。
他借月光調整角度,遙望皇陵方向——
隻見枯井上方塵土微揚,三道黑影破土而出,身披禮部巡查官氅,步履無聲,腰間無印綬,唯有一枚無字銅鈴隨風輕晃,發出近乎聽不見的“叮”聲。
那不是風鈴,是“引魂鈴”,專為操控音傀所用。
為首之人袖口微掀,露出半截刺青——七條細線纏繞耳廓,形如鎖鏈,正是失傳已久的“無音君”標記!
傳說此族能斷自身聽覺以通鬼語,世代為皇陵守音,卻早在百年前滅絕。
“他們不是人。”牛俊逸眸光驟寒,“是‘音屍’。”
韓烈咬牙:“那就殺給他們看,什麽叫活人的刀!”
牛俊逸卻按住他肩頭,聲音低沉而堅定:“不,現在不是殺他們的時候。”
他回頭望向地窖深處,麴雲凰正緩緩起身,黑衣染汗,臉色蒼白如紙,卻眼神灼灼,如刃出鞘。
“現在,是我們……走進去的時候了。”
夜風卷過軍驛,梁上小鍾餘音未絕。
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塊鬆香混金粉拓印的工部腰牌,正靜靜躺在牛俊逸的袖囊之中,紋路清晰,仿若真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