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命殘章 血燼書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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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遭的喧鬧被小翠陡然拔高的聲線劈開一道裂口。
    她往前踏出半步,裙擺掃過地麵,杏眼圓睜盯著那幾個還愣在原地的人影,厲聲嗬斥:“放肆!見到郡主竟敢不行禮?”
    話音落地的瞬間,那幾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先是僵硬地眨了眨眼,隨即反應過來般,膝蓋“咚”地砸在地上。
    唯有謝存,臉上還凝著幾分不情願,磨磨蹭蹭地彎下膝蓋,指尖攥得發白。
    簡漾剛要跟著屈膝,手腕卻被一隻溫涼的手輕輕托住。
    琉青璃的聲音帶著笑意傳來,輕得像羽毛:“你我之間,不必這麽見外。”
    簡漾抬眸時,目光恰好落在她腰間懸著的海螺上。
    那躁動不安的海螺,此刻正安靜地貼著琉青璃的裙裾,表麵流轉的符文柔和得像月光下的漣漪,仿佛終於找到了歸宿。
    琉青璃的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眉峰微蹙。
    那日隔著雨夜鬧的一出,她忽然意識到,或許她是真的認錯了人,眼前這個人,眉宇間藏著的熟悉感,才是刻在記憶深處的模樣。
    “可有受傷?”她的聲音裏不自覺帶上了幾分擔憂,目光上下掃過簡漾,像是在確認什麽。
    簡漾望著她眼裏的關切,忽然彎起唇角。
    那抹笑很輕,眼角眉梢帶著安撫的暖意,像極了多年前分別時,他也是這般笑的。
    琉青璃看著那抹笑,心頭猛地一震。
    就是這個表情,讓她懸了許久的心,忽然落回了原處。
    琉青璃的目光在簡漾身上細細掃過最後一遍,確認衣物未沾泥汙、肌膚不見傷痕,這才緩緩轉過身。
    身後跪著的人黑壓壓一片,頭顱都低著,連呼吸聲都放得極輕,像一片被寒霜打過的蘆葦。
    她淡淡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都起來吧。”
    眾人如蒙大赦,膝蓋離開地麵時發出一片窸窣的響動,卻無一人敢抬頭。
    方才郡主對簡漾那不同尋常的態度,大家都看在眼裏,這位郡主身份金貴,偏對那簡漾另眼相看,誰還敢觸這個黴頭?
    一時間,連大氣都沒人敢喘,方才還亂糟糟的場麵,此刻靜得能聽見簷角銅鈴偶爾的輕響。
    琉青璃的視線越過人群,精準地落在那個紅衣身影上。
    謝存剛直起身,還沒來得及撫平衣擺的褶皺,就對上了一雙淬了冰的眸子。
    她認得他。
    平陽城這麽大卻隻有一家青樓,而這間掛著“長樂坊”匾額的青樓無人不曉,明麵上是青樓,背地裏幹的卻是拐賣良家女子,設局詐騙的勾當。
    眼前這個穿紅衣的謝存,正是那青樓的主事人,在平陽城靠著這些醃臢生意橫行多年,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女子的血淚。
    琉青璃的臉色一寸寸冷了下來,眸底浮起的寒意讓周遭的空氣都仿佛降了幾分,連謝存那身張揚的紅衣,在她的注視下都顯得黯淡了幾分。
    謝存眼角的餘光早將琉青璃臉上的嫌惡盡收眼底,那點不悅在他意料之中,嘴角反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
    這琉青璃,自小被捧在蜜罐裏護著,眼裏見不得半分醃臢,總覺得外頭的人個個心懷鬼胎。
    卻不知她身後那座光鮮亮麗的郡主府裏,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齷齪勾當。
    “不知郡主大駕,有失遠迎。”他拱手作揖,語氣裏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
    琉青璃也回以一笑,隻是那笑意浮在眼底,沒沾半分暖意,聲音清淩淩的:“謝東家,你想要我的人,倒是要先問問我,同不同意?”
    話音落地,周遭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誰都聽得出,這話明晃晃是為簡漾而來。
    謝存垂在身側的手幾不可察地蜷了蜷,又緩緩鬆開,身子彎得更低了些:“郡主莫怪,若是早知這位公子是您的人,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這般放肆。”
    “哦?”琉青璃輕笑一聲,眼尾微微上挑,那抹笑意裏淬著毫不掩飾的嘲諷,“既如此,還不快按他們說的做?”
    謝存脖頸處的青筋猛地跳了跳,手背因用力而泛起青白,卻仍強壓著怒意,聲音維持著方才的溫和:“郡主,這不合規矩吧。”
    “規矩?”琉青璃挑眉,聲音陡然揚高幾分,帶著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驕縱,“我以為,來了這裏我就是規矩。”
    這話擲地有聲,輕狂得近乎跋扈,旁邊侍立的幾個大漢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連柳欽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偷偷抬眼去看謝存的臉色。
    謝存的臉果然沉了沉,卻沒接話。
    琉青璃瞥了他一眼,語氣轉冷:“謝東家,你這長樂坊做的什麽營生,自己心裏沒數?若是忘了,我不介意請禦林軍來幫你好好回憶回憶。”
    “禦林軍”三個字像塊冰磚砸下來,謝存臉上的恭順終於繃不住了。
    他直起身,先前的謙卑蕩然無存,眼底寒光一閃而過,卻終究沒敢發作,隻朝柳欽遞了個眼神。
    柳欽心領神會,忙不迭點頭:“是是是,這就去!”轉身就吩咐底下人:“快,把柴房裏那個周寰娘帶過來!”
    謝存這才緩了語氣,卻不複先前的諂媚:“郡主息怒,這事原與長樂坊無關。是那周家人將女兒賣進來,還想訛詐這位小公子……若是因此得罪了郡主,後麵的事,我自會處理妥當,權當是將功贖罪。”
    琉青璃冷眼看著他,心裏冷笑。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髒水全潑給了周家。
    她輕哼一聲,沒接話,也沒拒絕,能做出賣女兒的勾當,那周家能是什麽好人。
    柴房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幾個大漢將周寰娘帶了出來。
    她頭發散亂地貼在頰邊,臉上還帶著未褪的茫然,撞見廳裏這麽多雙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縮了縮,指尖攥得發白。
    那張臉蠟黃蠟黃的,嘴唇幹裂得起了皮,顯然是被關得久了,連呼吸都帶著幾分怯懦。
    “寰娘!”福祿一眼就看見了她,眼眶猛地紅了,掙脫開身邊的人就衝過去,一把將她緊緊抱住,“我來了,別怕,我來接你了。”
    周寰娘渾身一僵,待看清福祿的臉,那點茫然瞬間被狂喜衝散,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砸在福祿的衣襟上:“福祿……對不起,我不該騙你的……”
    “沒事,”福祿拍著她的背,聲音哽咽卻溫柔,“都過去了,你沒事就好。”
    兩人相擁著,仿佛曆經了一場生死劫難,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直到肩頭的顫抖漸漸平息,周寰娘才後知後覺地瞥見周圍的目光,臉“騰”地紅了,怯生生地往福祿身後躲,指尖絞著衣角,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想起自己那些作為,她實在沒臉見人。
    福祿察覺到她的窘迫,拉著她的手,輕聲為她介紹:“這是郡主,這幾位就是我與你說的我的家人,這是公子,然後青岩哥,還有水牛老頭,都是來幫我們的。”
    周寰娘聽到“郡主”二字,驚得抬起頭,連忙福了福身,跪在地上:“多謝郡主搭救。”
    話音剛落,又“咚”地一聲跪在了簡漾一行人麵前。
    “我……我向各位道歉。”她垂著頭,聲音發顫,淚水又開始往下掉,“一開始,我確實是覺得福祿單純好騙,才故意接近他的,但接觸後我對他也心生好感,但那時候……那時候根本沒指望他會來娶我,可他拿出那麽多聘禮時,我父親就逼著我再多誆騙些……我怕他們真把我賣到青樓,隻能照做。”
    “他們說,隻要福祿能拿出更多,就讓我嫁過去……我本以為,這樣就能擺脫他們了,可他們太貪心了,轉頭就把我賣給了這裏。”她吸了吸鼻子,聲音裏滿是悔恨,“等我醒過來,人已經在柴房裏了,我想逃,可怎麽也逃不出去……都是因為我,才讓福祿陷入危險,讓大家變成這樣……”
    說到最後,她幾乎泣不成聲,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麵,肩膀微微聳動。
    簡漾上前一步,伸手將跪在地上的周寰娘扶了起來,順手遞過一方素色手帕。
    他指尖微涼,力道卻很穩,輕輕將人引到福祿身邊站定,臉上又漾開那副慣常的,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的溫和笑意。
    隨後,他轉過身,拉起福祿的手,指尖在對方掌心輕輕寫了幾個字。
    “這件事過去了,以後,好好過日子。”
    福祿指尖一顫,抬頭望著簡漾,眼眶瞬間紅了,用力點頭:“多謝公子!”說完又急忙轉向琉青璃,深深作揖,“多謝郡主!”
    而此時琉青璃的目光卻沒落在福祿身上,自始至終都在簡漾臉上。
    不知怎的,心裏忽然堵得慌,他好像對誰都是這副模樣,溫和得沒有棱角,仿佛誰都能被這笑容暖到。
    她暗自壓下那點莫名的煩躁,視線猛地轉向一旁的謝存,語氣比先前更冷了三分:“謝東家該怎麽收尾,應該不用我再多吩咐吧。”
    謝存拱手躬身:“自然,郡主放心。”
    這場風波,總算落了幕。
    琉青璃沒再多說,拉起簡漾的手腕就往外走。
    那動作帶著幾分不容拒絕的親昵,廳裏眾人都愣了一下,連空氣都仿佛凝滯了片刻。
    青岩站在原地,望著被拉走的簡漾的背影,手指悄然攥緊了拳頭。
    心底的不甘像潮水般湧上來,還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
    他早就看見了——從琉青璃踏入這長樂坊起,她腰間掛著的那隻海螺,就晃得他眼疼。
    那海螺的紋路,色澤,甚至連螺口的弧度,都和他先前在簡漾房間裏看到的那隻一模一樣。
    更別說……那日聽到的,從海螺裏傳出的聲音,也與郡主方才的聲音隱隱重合。
    原來如此。
    簡漾騙了他。
    那根本不隻是個玩具。
    青岩垂在身側的手越攥越緊,指節泛白,喉間像是堵著什麽,悶得發慌。
    街外廊下的風卷著細碎的花香掠過,琉青璃的指尖帶著微涼的溫度,她攥著簡漾的手腕。
    那力道不算重,卻帶著一股不容掙脫的執拗,拉著人便往回廊外走。
    身後的小翠,瞧著兩人的手,臉“唰”地白了。
    這青天白日的,郡主竟與一位公子在大庭廣眾下拉拉扯扯,若是被旁人瞧了去,指不定要傳出多少難聽的閑話。
    她心頭一慌,連忙邁著小碎步追上去,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郡主,使不得啊,這大庭廣眾的,男女授受不親……”
    琉青璃腳步未停,指尖反而攥得更緊了些。
    簡漾卻在聽到小翠的話時,輕輕掙了掙。
    那力道很輕,像是怕弄疼了她,卻也清晰地表達了意圖。
    琉青璃的指尖一空,她下意識地回頭,卻見簡漾已鬆開手退開半步,垂著眼簾避開她的目光,側臉的線條在陽光下顯得有些冷硬。
    也是,這樣確實不好,簡漾心裏想著,琉青璃畢竟是郡主,這般親近,傳出去隻會損了她的名聲。
    他正思忖著,身前的琉青璃卻驀地停住了腳步。
    她沒有轉身,背脊挺得筆直,卻莫名透著一股僵硬的落寞。
    簡漾能感覺到,周遭的空氣仿佛都沉了幾分,那股低氣壓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過來,她不開心。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是青岩他們追了上來。
    他們遠遠站著,不敢靠近,顯然是顧忌琉青璃郡主的身份,而青岩卻是冷冷的看著他們,想上前還被水牛攔住了。
    另一邊的簡漾皺了皺眉,這樣僵持著不是辦法。
    他定了定神,繞到琉青璃麵前。
    她低著頭,鬢邊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
    可簡漾還是看見了,那濃密的睫毛上沾著一點晶瑩的水光,正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滾落下來。
    為什麽會哭?
    是因為這些年自己故意躲著她,讓她寒了心?
    還是……她已經發現,這次的相遇並非偶然,是自己刻意引她這裏,從頭到尾都在利用她?
    無數個念頭在腦海裏打轉,簡漾卻一個字也沒問。
    他隻是默默往旁邊挪了半步,不動聲色地擋住了身後投來的零星目光,她那樣驕傲的人,大約是不願被旁人看見這般狼狽的模樣。
    小翠見自家郡主這副模樣也是萬萬沒想到,識趣的轉身站在不遠處。
    風穿過回廊,帶起一陣細碎的響動。
    過了許久,久到簡漾以為她不會開口時,琉青璃才緩緩抬起頭。
    那雙亮得像含著星光的眼睛,此刻紅得厲害,淚水終於沒忍住,順著臉頰滑落。
    她的聲音很輕,像被風吹散的歎息:“若是沒有這件事,我是不是……永遠都見不到你。”
    她本來不知道,但現在什麽都知道了。
    知道他是故意躲著,知道這次的相遇是設計好的圈套。
    可清楚歸清楚,心髒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密密麻麻的疼還是止不住地湧上來。
    原來在他心裏,自己竟是要靠“算計”才能見上一麵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