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命殘章 血燼書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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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簡漾望著糖葫蘆出神,眼底那抹藏不住的珍視,牽機便懂了,那些人於他而言,定然是很重要。
    心口莫名泛起一絲澀意,像吞了口沒熟的果子,又酸又麻。
    他在這大荒裏獨自撐了多少年?
    他自己都忘記了。
    久到連父母的麵容都在記憶裏模糊成一團影子,有過無數個疲憊的深夜,他幾乎要放棄那遙遙無期的複仇,想就這麽守著剩下的族人,在這片土地上苟活。
    可隻要閉上眼,那片堆積如山的屍骨便會清晰浮現,血腥味混著焦土氣撲麵而來,那些死去的族人、父母最後望向他的眼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
    於是,所有的動搖都煙消雲散。
    他一個人走了太久的路,肩上壓著全族的血海深仇,一步都不能退。
    牽機望著溪麵翻滾的霧氣,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聲音低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有些債,必須討。”
    風穿過林間,帶起一陣嗚咽,像是在應和他未說出口的沉重。
    夜幕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正緩緩罩下大荒的天空。
    最後一縷霞光隱沒時,簡漾靜坐在山洞榻邊,周身泛起一層極淡的瑩光。
    他閉上眼,眉心微動,一道近乎透明的虛影自他體內抽離,輕飄飄地懸浮在半空——那是他的魂魄,帶著本體的氣息,卻又輕盈得仿佛能被夜風卷走。
    而在旁邊的床榻上,還靜靜躺著另一具軀體。
    那眉眼、那輪廓,是簡漾原本的模樣,連肌膚的紋理都分毫不差。
    魂魄微動,如歸巢的鳥般俯身,穩穩落入那具軀體之中。
    下一刻,簡漾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與肉身截然不同的靈動。
    他起身,取出一張銀紋麵具覆在臉上,遮住大半容貌,又換上一襲新衣。
    指尖凝起一絲微弱卻精純的神力,卻立馬又收了回去。
    這具身體隨意的穿梭在山洞的結界處,隨後身影很快融入大荒的暮色中,沒了蹤跡。
    而山洞的床榻之上,那具被留下的肉身依舊安詳地躺著,呼吸均勻,眉眼舒展,看上去與沉睡無異。
    可若有人靠近細看,便會發現那雙眼眸緊閉的眼底毫無神采,周身也無半分活氣,體內魂魄早已空空如也。
    往生閣外。
    夜風卷著紙錢的碎屑掠過石階,簡漾剛站定,便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
    青岩跪在閣前的空地上,脊背挺得筆直,膝蓋下的石板已被夜露浸得冰涼,他卻像渾然不覺,隻是執拗地朝著那扇緊閉的大門跪著。
    簡漾站在陰影裏,眉頭微蹙。
    他不懂。
    青岩明明可以去找郡主幫忙,總好過在這裏做無謂的堅持。
    往生閣的規矩素來分明,以物易物,等價交換,值錢的東西才能換來對等的籌碼。
    可青岩身上,除了一副凡胎肉體,再無半點能入往生閣眼的物件。
    他就這麽跪著,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在漸深的夜色裏,與往生閣那沉沉的門扉對峙著。
    簡漾立在暗處,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袖。
    青岩這點心思,他怎會猜不透。
    凡人之軀,偏要往這陰曹般的地界闖,所求的無非是那點能逆天改命的靈力。
    許是從哪個說書人口中聽來的傳聞,說往生閣裏沒有換不到的東西,隻要拿得出對等的籌碼,青岩便信了,揣著一顆滾燙的心,在這裏跪了整整三天三夜。
    夜風掀起他破舊的衣袍,露出底下嶙峋的骨節。
    他的嘴唇早已幹裂起皮,額角滲出的冷汗混著塵土,在臉上畫出一道道狼狽的痕跡,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淬了火的星子,死死盯著往生閣緊閉的門。
    簡漾甚至能聽見他每一次壓抑的呼吸。
    他沒有金銀,沒有奇珍,更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寶物,他唯一能拿出來的,隻有自己這條命。
    一命換一命。
    簡漾皺眉,他想衝過去質問,想搖醒這個傻子,以為用命換回來的靈力,真能救得了誰?
    簡漾望著青岩跪在地上的背影,喉間泛起一陣澀意。
    他一直覺得,做個凡人沒什麽不好。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為一粥一飯奔波,為悲歡離合動容,看似平淡,卻藏著最安穩的活法。
    反倒是那些擁有了超常能力的,日子久了,心就容易被撐大。
    起初或許隻是想護一人,後來便想護一城;起初隻求自保,後來便想掌控一切。
    貪婪這東西,像藤蔓,一旦纏上,就會順著靈力的枝幹瘋長,直到把整顆心都勒得變了形。
    他怕的,就是這個。
    所以從一開始,他便沒打算給青岩他們塑什麽靈身,更沒想過讓他們沾染上半分靈力。
    他隻想看著他們在凡世裏,娶妻生子,或耕或讀,平平安安地走完短短數十載,閉眼時能帶著滿足的笑。
    可青岩偏不。
    簡漾的目光落在青岩緊握的拳頭上,那雙手因為用力,指節泛白,連帶著肩膀都繃得僵硬。
    他太清楚了,青岩不是為了貪求什麽通天徹地的本事,他隻是咽不下那口氣。
    或許是某次被輕視的眼神,或許是某回想護著誰卻力不從心的窘迫,那點凡人的自尊心,像根刺,紮得他非要拚出一條路來,哪怕這條路通往的是往生閣這樣的地方。
    為了這點自尊,就要把自己的命搭進來,去換那可能燒心蝕骨的靈力?
    簡漾緩緩鬆開了緊抿的唇,麵具下的臉色沉得像化不開的夜。
    夜露凝在青岩的發梢,結成細小的冰晶。
    他幾乎要失去知覺,膝蓋與冰冷的石階早已融為一體,直到那一點暖黃刺破濃重的黑暗,猛地撞進眼裏。
    往生閣的燈,亮了。
    青岩猛地一震,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緊。
    這三天三夜,他對著這扇緊閉的門磕了無數個頭,喊啞了嗓子,裏麵始終是死寂一片,像座被遺忘的荒墳。
    可此刻,那燈光卻執拗地漫出來,沿著門縫淌到他腳邊,暖得有些灼人,就連門口那兩個大紅燈籠都跟著亮了起來。
    他下意識偏過頭,眼皮被晃得發沉,竟有些不敢相信——這扇從未對他展露過一絲縫隙的門,竟真的有了回應。
    不過片刻,“吱呀”一聲輕響,門軸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青岩猛地抬頭,刺眼的光從門內湧出來,像潮水般將他吞沒。
    他眯著眼,恍惚間竟覺得那光裏藏著仙氣,連帶著門內的景象都變得不真切起來。
    可等他勉強適應了光亮,才看清裏麵不過是座荒蕪的院子,連個人影都沒有。
    “起來吧。”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青岩打了個激靈,猛地看去。
    隻見一個戴著青銅麵具的侍從立在門邊,身形挺拔,氣息冷得像冰。
    “大人在裏麵等你。”
    大人?
    青岩愣了愣,隨即一股熱流猛地衝上頭頂。
    他掙紮著想要起身,卻因為跪得太久,雙腿早已麻木,剛站直就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那侍從卻沒看他,轉身往裏走。
    他正是三七,麵具下的眉頭微微蹙著。
    楚琰不在,這裏自然就被三七接管。
    而大人今日突然歸來,還特意傳話說要見外麵這個凡人。
    是因為他跪了三天三夜嗎?
    三七心裏掠過一絲疑惑,卻沒再多想。
    往生閣有往生閣的規矩,若拿不出對等的籌碼,就算跪死在門外,也別想踏進一步。
    不是他們冷血,實在是這世間苦難太多,這人好手好腳,來他們往生閣不是要換錢就是要權勢,來他們這裏做生意的人都是一些貪得無厭的人。
    他沒再琢磨,隻加快了腳步,將青岩引向隔樓之上。
    木門在身後“哢嗒”落鎖,將外界的夜色徹底隔絕。
    戴著麵具的侍從消失了。
    青岩踉蹌著站穩,抬眼時,呼吸猛地一滯,滿室都掛著紅色綢緞,層層疊疊,有些詭異。
    那些綢緞上寫滿了字,是祈願符,長的垂到地麵,短的隻及腰際,每一張都承載著不同的欲望。
    他掃過幾處,一張上麵寫著“求五十畝良田,金銀用不盡”,旁邊那張更直白:“願得美嬌娘,一生順遂”。
    這些願望俗氣又實在,被鄭重地掛在這肅穆的閣樓裏,竟有種說不出的荒誕。
    青岩攥緊了拳,他要的從不是這些。
    他要力量,能護著在意之人的、足夠深的力量。
    “你的願望是什麽。”
    一道空靈的聲音突然響起,不辨男女,像風拂過玉磬,清越得讓人心頭一顫。
    青岩環顧四周,房間裏空無一人,隻有那些紅綢在無聲地飄蕩。
    他定了定神,或許真有仙人在此?
    “我想要至高無上的能力。”他迎著滿室紅綢,一字一句道,眼神裏沒有絲毫動搖。
    那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幾分漠然:“這裏是往生閣,欲得至高無上的能力,需交上你最寶貴的東西。”
    最寶貴的東西……青岩眼裏閃過一絲猶豫,指尖微微發顫。
    他沒什麽可失去的,除了這條命。
    片刻後,他深吸一口氣,語氣決絕:“我願意,以我的命相抵。”
    空氣靜默了下去,紅綢仿佛都停止了擺動。
    過了許久,那空靈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為何想要至高無上的能力?”
    青岩喉頭滾動了一下。
    為了簡漾。
    為了那個總把他護在身後的人,為了不讓自己再像從前那樣,隻能眼睜睜看著危險降臨卻無能為力。
    他頓了頓,將到了嘴邊的名字咽了回去,隻沉聲說道:“我想保護他們。想有能力,保護他們。”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帶著破釜沉舟的堅定,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滿室紅綢間漾開細微的漣漪。
    空靈的聲音在紅綢間蕩開,帶著幾分似有若無的歎息:“你可知,這世間最難得的,恰恰是握在自己掌心的性命?用命換能力,你說要護想護之人,可若命沒了,往後誰來護?人生短短數十載,若輕易交出去,這一趟人間,豈不是白來了?”
    青岩聽著,臉上浮起一絲訕訕的笑,那笑意卻沒抵達眼底。
    他垂下眼,望著自己磨出薄繭的掌心,聲音低啞卻執拗:“您沒經曆過我的無助,大概不會懂。眼睜睜看著他們身陷險境,自己卻像個廢物,連伸隻手都做不到……那種滋味,比死還難受。”
    他頓了頓,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像是要把某種決心刻進骨血裏:“而且,這條命本就是他給的。我欠他的,早該還了。若能用我的命換他平安,值了。”
    紅綢輕輕晃了晃,映得他眼裏的光忽明忽暗。
    他沒說出口的是,隻要那人能在陽光下安穩度日,哪怕自己化作一縷塵埃,也甘之如飴。
    紅綢輕晃,簡漾在暗處的指尖輕撚,直到此刻,他大概也很清楚青岩那份情意的重量,重到可以毫不猶豫地把命遞出去,像交出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
    青岩看他的眼神總帶著些不同,是依賴裏摻著執拗,是順從裏藏著獨占。
    他會在自己蹙眉時默默遞上熱茶,會在旁人靠近時不動聲色地擋在身前,那些細密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在意,簡漾不是沒察覺。
    在前幾個世界,他見過太多類似的目光。
    那種超越了主仆、越過了朋友的情愫,像藤蔓一樣悄無聲息地滋長,直到纏得人喘不過氣。
    他從不點破,也從不回應,隻當看不見那些藏在細節裏的心思。
    感情這東西,從來由不得人控製。
    他阻止不了青岩,也攔不住對方掏心掏肺地對他好。
    可他給不了同等的回應。
    青岩那句“這條命本就是他給的”,讓簡漾犯了難。
    他沒料到,自己竟成了對方不惜以命相搏的執念。
    青岩還沒從那些話緩過神,眼前突然亮起一道細碎的金光。
    光芒散去時,一顆通體瑩白、泛著淡淡光暈的藥丸正懸浮在半空,仿佛有生命般輕輕顫動。
    “這藥丸你且服下。”空靈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一個時辰後,它會為你重塑靈身,凡骨蛻去,靈力自會暴漲。
    但記住,此藥效力僅能維持一年。
    一年後,你不僅會打回原形,變回凡人之軀,這條命,也會隨之耗盡。”
    最後幾個字像冰珠砸在地上,透著徹骨的寒意。
    可青岩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抬手便將那顆藥丸攥在了掌心。
    藥丸入手微涼,帶著一絲奇異的清香,他幾乎是立刻便要往嘴裏送,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我願意。”
    沒有絲毫猶豫,仿佛那不是以一年後的性命為代價,隻是換一杯尋常的茶水。
    暗處的簡漾看著這一幕,眸光微沉。
    果然如此。
    他太了解青岩的性子,一旦認定了某件事,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倔。
    那句“我願意”,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自然不會真讓青岩一年後落得暴體而亡的下場。
    若青岩真想走重塑肉身、踏上修仙這條路,他有的是辦法相助,不過是眼下需得順著往生閣的規矩演這出戲。
    他真正擔心的,是這條路一旦踏上,便會十分艱難。
    靈力是好東西,卻也最容易迷人心竅。
    可轉念一想,青岩此刻滿心滿眼都是如何護他,心思純粹得像塊未染塵埃的玉。
    紅綢依舊在眼前晃動,而掌心那顆藥丸,已被青岩毫不猶豫地吞入了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