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候判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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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花領牆外的簡陋窩棚裏一片狼藉。
    超過一半的窩棚都被新來的難民擠滿,而另一半變成了臨時的醫務室。一些士兵跟在幾個稍有醫學常識的平民身後,看著他們蹲在傷者與將死之人身邊識別這些可憐蟲的身體狀況。每當士兵看到有人搖頭,或是不住的歎氣,他們便上前把那些已經沒救的家夥抬到室外,給予慈悲的解脫。但哪怕他們一刻不停地來回穿梭,整個茶花領真正所能提供的治療和安慰,在遷徙者龐大的基數麵前,也隻是杯水車薪。
    “我說過,他們太多了。”唐納德麵無表情地看向室內。
    勞倫斯也看了過去,他沒能在任何一張臉上看到希望,但他卻意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菲麗絲穿著顯眼的白色粗布袍子,長發被一根細繩環攏在腦後,正帶著她的弟弟穿過人群走到一個虛弱的老人身邊。她的手套和裙擺上沾滿了粘稠的血液,就連臉上和頭發上也沾滿了膏狀的血塊。在勞倫斯望向她的時候,她也抬起頭看向勞倫斯,蒼白的臉上寫滿了倦意。
    “菲。”他百感交集,上前拉住了菲麗絲的手,“去休息一下吧,我來替你檢查。”
    “不用了,我們出去說。奧拉夫,”菲麗絲衝她弟弟命令道:“先檢查創口是否嚴重感染,再以受傷程度分類。具體操作你應該看過不止一次了。你先自己檢查,我一會回來。”
    辛苦這孩子了,勞倫斯想,這個年紀的孩子可不該如此頻繁地接觸死亡。
    奧拉夫點點頭,然後快速把頭扭過去,避開了勞倫斯的注視。幾個月的奴隸生活幾乎讓他失去了正常人的表達能力,所以勞倫斯並不把這孩子無視自己的行為看作是一種冒犯。
    “和之前一樣,據這些人說是教會的軍隊把他們趕出了家園,讓他們逃到西境,或是在林子裏自生自滅。”菲麗絲挺直身子,將手套摘下,揉成一團,丟進盛滿血水的瓷盆裏,“所以,領主大人,你有什麽事嗎?”
    勞倫斯一時語塞,他知道菲麗絲之所以態度惡劣並不光是因為疲憊,但眼下,還有更多事需要處理,他便清清嗓子,若無其事地問道:“那個…教皇帶來的聖棺,它有用嗎?”
    “非常有用,但用處不大。”菲麗絲輕輕搖了搖頭,“目前,已經有三個死人躺在裏麵複活了。現在看來,它的功效確實如她所言。但問題是,想讓它發揮功效需要時間。經過初步觀察,複活一個人至少需要兩天,如果死者生前器官發生病變,或傷勢嚴重,複活將耗費更長時間,而在反複試驗後,目前得出的結論是聖棺隻能複活死亡時間沒超過八小時的人。所以,想用它來拯救所有人是不現實的,勞倫斯,我知道你想拯救他們,但…”
    “我明白。”勞倫斯說著,眼睛掃過從一座座窩棚裏抬起頭看著他的人們。唐納德站在一邊,心不在焉地捏了捏鼻子,好像在默默盤算什麽。
    “以前在王都的時候我過得相當…隨心所欲。但我後來發現,挖空心思謀劃那些和傳統對著幹的事沒有任何意義。”唐納德說:“順其自然吧,命運不可能青睞所有人。咱們還有藥品和醫生,不依賴所謂的奇跡和聖器也能從容地解決傷患問題。”
    但真正的戰鬥還沒有開始。
    在教會掌控的土地上,正發生著一場前所未有的清算。當聖佑軍將所有可能對新政權心生厭懼的老人和病患都驅逐出境後,西境就變成了人間地獄。疾病和饑餓裹挾著痛苦,在密林中隨風飄蕩。那些不知該稱之為幸運還是不幸的人活著抵達了西境,被倉促安排在牆外的避難所裏,呼吸著飽含死亡氣息的腐爛空氣,寂靜地等待著領主的仁慈降臨,就像一件件被遺忘的工具。
    經過幾周令人窒息的高溫和隨之而來的感染,鋪天蓋地的虱子和蒼蠅成了猩紅平原的主人。每天勞倫斯都能接到報告稱茶花領外圍簡陋墓園裏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滋生出海量的害蟲。那些幹癟的,黑青色的,腫脹的死者在某種程度上孕育出了新的生命,為生長在他們腐爛內髒裏的蠅蟲和病毒提供了肥沃的棲息地。為了防止瘟疫蔓延,勞倫斯下令焚燒屍體,但這好像並不能有效避免蚊蠅將病毒從死人身上徑直傳染向另一處。
    新鮮的焦屍被重新埋入地下,緩慢溶解在枯萎的泥土中。然而,真正的戰鬥還沒有開始。
    奧菲利亞的軍團隻是略施小計,便讓自信滿滿的勞倫斯感受到了極致的無力感。還沒接敵,茶花領儲備的藥物就被消耗了大半。勞倫斯終於明白,此前他參與的戰爭在某種程度上隻是一場勉強值得用三言兩語寫進史書的短暫衝突,而他即將要麵對一場名留青史的慘烈大戰。這場大戰會持續更長時間,出現更大傷亡。無論是效忠於哪一方的士兵都知道,這場戰爭將左右曆史車輪前進的方向。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地獄般的高溫逐漸消退,但氣溫也隻是降到了勉強可以忍受的程度。飄滿了汗臭味的病態空氣並不會讓人窒息,就像烈日不會真的把人烤熟一樣,它所完成的首要任務並不是殺死茶花領的人民,而是讓蠅蚊和虱子能依偎在體毛之下,盡情吸血,然後放肆地成長,繁衍更多肥胖的後代,以便感染更多人,讓他們變得虛弱無力,待生機消散,再痛苦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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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勞倫斯以為比起與日俱增的死亡報告,飛蟲振翅的惱人噪音隻是件令人不快的小事,隻要天氣轉冷,那些煩人的蟲子就會消失。直到某天清晨,勞倫斯一覺醒來突然感覺耳朵奇癢難耐,卡琳隻是看了一眼便讓人端來了一盆鹽水,用它清洗勞倫斯的耳道。結果讓勞倫斯差點把隔夜飯吐出來,鹽水衝洗出了一窩虱子卵,還有幾隻不知名的小蟲。
    當天,勞倫斯就召集了所有親朋,強迫他們洗了個熱水澡,並換掉了臭哄哄的舊衣服。也許是看勞倫斯真的要被逼瘋了,某位善良的神明給予了勞倫斯一些幫助——三天後,一場暴雨傾瀉在這片充滿絕望的土地上,讓日夜折磨生者的蠅蟲暫時消停下來。那時是黃昏,勞倫斯正在巡視領地,當一縷透著淡淡涼意的風拂過他的臉頰時,他終於感受到些許解脫的快感。帶著一種厭倦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緒,他又一次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聽唐納德開始絮叨。
    “看來咱們運氣不錯。”唐納德對這場及時雨的到來感到無比興奮,“現在還沒到十月,就已經能感受到一點寒冷了。當然,我不是說天氣很冷,但我總覺得這場雨過後氣溫會慢慢降下來。要是最近能再下幾場雨,咱們就能徹底擺脫那些煩人的蟲子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勞倫斯自言自語地說。
    “嗯?”唐納德揚起一條濕漉漉的眉毛。
    “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穿上棉。我故鄉的諺語。大概說的是一場秋雨就會造成一次降溫,十場秋雨之後,就是冬天了,那時人們就會穿棉衣防寒。”
    “真的?”唐納德假裝驚奇地歪著頭,“兄弟,我很好奇你的故鄉到底是什麽樣子,能讓人說起這種常識都感覺文鄒鄒的。好吧,我猜那裏應該有不少美食,還有呢?那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
    “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如果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好了。”勞倫斯笑了笑,“前提是我能找到回去的辦法。”
    唐納德也笑了,他覺得肯定會有那一天的。突然,他眯起眼睛,視線透過眼前的雨幕指向小路,下一秒,他的手便搭在了腰間的長劍上。
    “小心。”唐納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認真的警戒,“好像有什麽東西從遠處來了。我先帶人去看看,如果情況不對,就趕緊去叫其他人。”
    說著,唐納德便轉身跑向附近的哨塔。那裏有幾個站崗的士兵正在避雨,他們聽唐納德簡單交代了情況,便點點頭,匆匆拿起武器,來到了唐納德和勞倫斯一起站著的地方。
    “長官,可能是雨太大了,但我確實沒看見什麽奇怪的東西。”
    唐納德示意他們閉嘴,然後拔出劍來向前走去。在他身後,士兵們熟練地散開,盡可能將自己隱藏起來,直到唐納德發布新的命令。
    “什麽人?”當雨幕中出現了一個人影的時候,唐納德大聲叫了起來。
    “伯納克·布蘭德。羅蘭·杜·奧蘭多閣下的親衛。”對方生硬地答道。“你又是誰?報上名來。”
    唐納德沒有說話,隻是將長劍對準了這位不速之客。他身後的士兵們也迅速來到唐納德身邊,為他架起了一堵盾牆。
    “冷靜點。我沒有惡意。”那人向前幾步,幾乎將胸膛頂在唐納德的劍鋒之上。
    “那你至少該說明自己的來意。”
    “我帶來了奧蘭多閣下的手諭。”那人摘下麵罩,舉起了一隻手,“我說了,冷靜點,把武器收起來。”
    當雨幕中響起陣陣刀劍入鞘的聲音時,唐納德才發現,有十幾個盾牌上紋著公爵的徽章,肩上披著黑鬃熊皮的騎士已經包圍了他們。
    如果他們真的不懷好意,恐怕唐納德身邊的士兵們早就被割開喉嚨了。雖然對方已經慷慨的展現了善意,但一想到自己不得不接受這種善意,唐納德便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我是約克·唐納德,茶花領領主閣下的親衛隊長。”唐納德將武器收起,向布蘭德伸出了一隻手。“很高興見到你,布蘭德先生。”
    “你們的兵員素質比我想象中要強一點。”布蘭德點點頭,沒有和唐納德握手。“我希望能被立即帶去見亞當·勞倫斯閣下。”
    在傾盆大雨中,唐納德難以看清布蘭德的臉。但直覺告訴唐納德,布蘭德似乎完全符合他心中強大而冷漠的精銳戰士形象。他高大而強壯,有力的舉止和冷冽的聲線都讓他人下意識覺得他一定是個不好惹的狠角色。
    在唐納德的認知裏,被稱為精銳的戰士都很高傲,但布蘭德似乎格外高傲。所以說這就是禮儀的問題了。盡管公爵親衛都是聲名顯赫的百戰老兵,但作為戰士,他們顯然還未顯赫到能與一位貴族平起平坐的地步。
    所以唐納德對布蘭德表現出的傲慢非常不爽。
    “我就是。”勞倫斯一直在後方觀察著布蘭德的表現,他走上前來,用不帶任何感情的平靜語氣問道:“告訴我,公爵殿下帶來了什麽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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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蘭德微微躬身,象征性地對勞倫斯行禮,然後他從胸前摸出一封信,遞給了勞倫斯。
    “手諭已經送到了,我們走。”
    莫名其妙。勞倫斯拿著信佇立在雨中,看著這群不速之客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
    “領主大人。”布蘭德突然停下腳步,沉默了片刻說道:“希望你能把精力多放在部隊的招募和訓練上,而不是其他沒用的地方。我們的部隊在數量上有著巨大劣勢,考慮到你的領地東方被連綿的丘陵和山脊保護,北方還有公爵親自坐鎮,如果日後因為你對於軍隊建設的失職導致沃河下遊的走廊失守,我將會親手砍下你的腦袋,以清算你的瀆職行為。相信我,這不是玩笑。”
    “我不會讓公爵殿下蒙羞的。”勞倫斯深吸一口氣回答道。
    “那你該加把勁了。雖然現在還沒有具體的情報,但保守估計你將麵對的敵人數量至少是茶花領人的兩倍——如果情況並不樂觀的話,那就是三倍。”
    勞倫斯皺著眉頭想象了一下。
    “你是說,最少兩萬人?”
    “嗯。比起正麵戰場所承受的壓力,這不算一個值得驚訝的數字。”布蘭德似乎笑了一下,“想知道正麵戰場的兵員比例嗎?”
    “以後再告訴我吧。”勞倫斯揉了揉脹痛的額角,“等戰爭結束後。”
    “明智的決定。”
    布蘭德點了點頭,和其他戰士一起離開,消失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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