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昨日之影

字數:7372   加入書籤

A+A-


    即使聽聞了無數關於星辰塔樓的讚美之詞,此時接近塔頂也仍然會讓人心生敬畏。黎明已然到來,盡管腳下的雲層依然漆黑如夜。滾滾濃煙就像蛇一樣在塔樓周圍蜿蜒。據說,僅僅是修建星辰塔樓的下層部分,就有一百萬凡人工匠被活活累死。唐納德一直認為這個數字有被過度誇張的嫌疑,直到他親自登上塔樓,才開始意識到這個數字或許還是太保守了。每一級台階上都刻著金色銘文,但與那些被風化剝蝕的模糊咒文不同,這些字句明亮奪目,清晰可辨,又是一個全能之主恩典的倒影。一些負隅頑抗的敵人集結在了上層樓梯盡頭的通道裏,唐納德突然想去看一看那裏的華美裝飾,趕在這一切都被鮮血與斷肢永遠褻瀆之前。
    他猜勞倫斯對這些毫不在乎。
    嵌著精細銀絲的黑曜石階梯引領他們邁向了一道由玻璃與黃金製成的拱廊。唯一打破這幅美妙景象的便是從橫陳屍首上流淌出的汩汩鮮血。勞倫斯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麵,撞開大門。門後的牆壁與天花板都是平滑的鏡麵,其中一些被震出了細密的裂紋。這裏毫無動靜,一切可怖事物都被隔絕在外,種種震耳喊殺也變得沉悶淡薄。他們能聽到下層戰場傳來的咆哮與哀嚎,以及承重柱輕微晃動的悶響。一縷縷帶著古樸香氣的輕煙從晃動的懸吊香爐裏嫋嫋飄揚。這座廳室的鏡麵結構將光芒禁錮在室內,為殺氣騰騰的突擊隊員們鍍上了一層備顯虛幻的光暈。他們下意識放慢腳步徐徐前進,在這奢華綺麗的廳堂裏四處張望。他們在光可鑒人的牆麵上看到了自己:驚愕不已的麵孔,髒汙佝僂的形體。他們是滿身血汙的野蠻入侵者,被映襯在溫潤如蜜的聖潔光暈中。掠奪者、殺戮者、破壞者,他們在廳堂兩側純白雕像的輕蔑注視下自慚形穢。
    流矢從大廳另一側飛竄而來,打斷了眾人的思緒。那一枚枚隕鐵鑄造的奪命災星瞬間射穿了十幾人。突擊隊匆忙架起盾牆,弓箭手也躲在人群中向不見蹤影的敵人還擊。幾息後,朝人群尖嘯而來的流矢中加入了巨型重箭,一個個躲避不及的老兵被射得丟頭斷臂,罵不絕口。勞倫斯看到幾個聖佑軍站在一道暗門前操縱著弩車向他們傾瀉怒火,他毫不猶豫地拔劍衝了上去,箭雨頓時調整了方向,從四麵八方向他襲來。勞倫斯不閃不避,仿佛迎麵紮進風暴。他橫衝直撞,拎著猩紅女王全力砍殺。淩厲劍芒將重型武器的操作者徹底湮滅,他們的殘破屍首黏在了背後的晶瑩牆壁上,破碎的玻璃頓時伴著刺耳尖叫潑灑出來。
    勞倫斯不管不顧,繼續埋頭砍殺。敵人的襲擾尚未停止,從他們的武裝程度來判斷,這些人應該是常年駐守在塔樓裏的精銳部隊。眼見遠程攻勢未能阻擋敵人,塔樓守衛們從四麵八方一擁而上,幾百人在狹小空間裏的對撞混戰使陣型和理智徹底失去了意義。他們鬥成一團,拳拳到肉,刀刀見血,打得難解難分。牆壁擴散的裂痕、灑落的玻璃碎片、四散的流矢、倒塌的雕像、毀壞的飾品讓唐納德為這座宏偉殿堂遭受的慘重損傷怒不可遏,他大吼一聲,率領領主衛隊大殺四方,掃清前路。他想快步跟上勞倫斯的步伐,卻被一陣驟然密集的箭雨逼退。四周都是鏡子,反射著破碎的身形和瘋魔般的影子。再抬頭時,他已經看不見勞倫斯了。唐納德大聲呼喊,在刀光劍影中且戰且走。一不留神,他撞破了一麵鏡牆。裏麵是個房間,他跌倒在地,慌忙起身,卻未見有追兵跟來。
    這是一座牢房,它隔絕陽光,冰冷無情。空氣中浸滿了痛苦和內疚,以及非同尋常的純粹恨意。
    就在唐納德深吸口氣打算重新加入戰鬥的時候,身後如墨般漆黑的角落裏傳來了一個柔和的女聲。
    “你們果然還是來了。”
    恐懼將他狠狠攫住。長期遊走於生死之間的本能反應讓他毫不猶豫地向身後全力揮劍。但那氣勢磅礴的一劍被輕描淡寫地擋下,他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這是,那個夢。多少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那段夢境的結尾。
    “你怎麽會…”他的呼吸因恐懼而變得急促。“你怎麽會在這裏?”
    沒有驚醒。
    這不是夢。
    “我一直都在這裏。”瑪利亞說。
    不必自報姓名。唐納德在民間傳說、畫像和雕塑上都見過她的模樣:榮光聖騎士、神罰之劍、不敗冠軍。與其他聖騎士一樣,她殺戮的造詣登峰造極,這個空蕩狹小的黑暗臥室幾乎容不下對她的溢美之詞。她穿著一條樸素的修女裙,兩條血淋淋的鐵鉤貫穿了她的肩胛骨,沉重的鎖鏈一直拖到地上發出壓抑的嘩嘩聲。
    她麵露微笑俯視著唐納德,那是一種令人寬慰的笑容,一種博愛母親凝望頑劣孩童的笑容。
    唐納德轉身想跑,卻被她一句輕飄飄的威脅定在原地。
    “如果你離開,那我就加入戰鬥。”
    “我不明白。”唐納德硬生生挺住顫抖的腿腳,轉過身麵對瑪麗亞。“我不是殺死你的那個人。”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你從來都不必明白,攝政之子。”她把劍垂在身側答道:“你隻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和我一樣。但就我的感覺來說,你比神選者更加危險。而諸神也想在這盤棋局告終之前來再審視你一遍。”
    “我們之前從未見過麵,女士,”唐納德說,“否則您這樣美麗的女士一定會讓我印象深刻。”
    “是嗎?這並不重要。”她用眼神示意唐納德坐下說話。咽喉處皮膚拉緊的不適感讓她皺了皺眉,那絞索般的疤痕從左到右橫貫她的咽喉,總是正好在她衣領上方討厭地顯露出來,“我已隕落,但又重生。冷酷的死神一度將我擁入懷中,但祂拯救了我,把我的生命從凡俗升格為不朽。我會站在這裏本身就是一種奇跡,而你能找到我也是因為命運的指引。看吧,我的存在違逆了生死的定律,抗拒著萬物的法則。很抱歉,既然你是第一個找到我的人,那我必須把你留下,這是衪的意誌。”
    她麵露懇求,似乎沒有敵意。此刻,唐納德確鑿無疑地意識到,昔日夢境中的那張臉正是瑪麗亞。從夢境中遺漏的,在他記憶中缺失的,恰恰就是她的名字,她的臉。怎麽會?他親眼目睹了她被勞倫斯斬殺,而身為榮光聖騎士中的唯一女性,他怎麽說都不應該毫無印象。這是個可怕的猜測,啟迪了他的思路:頹廢的紈絝子弟與身負世界命運的神選者偶然相遇,一係列偶然與巧合改變了他的命運,重啟了他的人生,操縱了他的選擇,促使他來到西境,最後來到這裏。
    “那麽你想怎樣?如果你認為殺了我就能改寫神權傾覆的命運,那就來吧。一支死戰到底的殘兵?幾個勇猛善戰的將領?女士,相信我,你們無法阻擋他,他會為我報仇的。”
    “我不會那樣做,攝政之子。”她像哄孩子一樣輕聲說,“每一位聖騎士的開始都是保守派,向往著純潔與正義。而每一位聖騎士的終末都是不擇手段的異端與褻瀆至極的瘋子,而我已然超脫。我已不再是榮光聖騎士,而是贖罪修女瑪麗亞。你隻需留在這就可以了,待到風暴結束,我自然會放你離開。”
    “為什麽是我?”唐納德眉頭緊鎖,卻不敢輕舉妄動,“難道你聞不到焚滅這座城市的灰燼味道嗎?還有那屍體與蠅蟲滋生的刺鼻惡臭。全能之主拋棄了你們,防線即將崩潰,你們會輸掉這場戰爭。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情,而你對這一切都漠不關心,反而要關注我一人,這有何意義?”
    “你這樣想真是太天真了。”她緩步上前,用一隻手撫摸唐納德的側臉,“關注你,這件事本身就比關注一座城市、一個政權的覆滅更加重要。”
    “你湊這麽近才是太天真了。”唐納德答道,隨後暴起刺出一劍。這是多年以前他擊敗勞倫斯的招式,卡琳稱之為“蛇牙”,說這是非常難以駕馭的技巧。瑪麗亞太自負,太高傲了。她根本想不到,經過了這麽多年的的精進與實踐,再由卡琳親自指點改良,這一劍式的威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他在腦海裏反複演練了無數次動作,足以將瑪麗亞的所有退路都封鎖。
    出劍的每個細節都絲毫不差,力度、速度、精度。瑪麗亞輕歎一聲,精準無誤地出手格擋。在變幻無常的戰場上捕捉敵人動作並揣測對方心理本身就是一門學問,而對戰術應對和規劃動作的強大掌控力向來能讓瑪麗亞在對決中精準無誤地預判對手行動,直至今日。
    劍刃交錯傳來輕飄飄的打擊感讓她猛然醒悟這第一劍僅是佯攻。意識到危險的瑪麗亞難以置信地閃身躲避,卻還是被一劍洞穿肩膀。唐納德的精湛技藝讓她感到欽佩與驚愕。讓一位久負盛名的榮光聖騎士措手不及絕非易事,隻有各個精銳軍團中最老練的決鬥大師才具備如此高超的誤導技巧。唐納德對於沒能一擊必殺感到懊惱,他明明放鬆了肌肉,調整了姿勢,隱藏了殺意與關節的動作,甚至刻意放緩了心跳,隻有在出手時才掀開偽裝。對手的確被他騙到了,瑪麗亞下意識格擋的動作也說明了她根本沒料到唐納德的變招,但海量的戰鬥經驗和卓越的感知能力的還是讓她本能地避開了要害部位。了解到對手恐怖實力的唐納德不再留手,全力以赴,劍勢如虹,每一次迅猛追擊都帶著刁鑽的角度和必殺的決心,如排山倒海的狂浪怒濤。吃了一劍的瑪麗亞蹣跚後退,倉促招架,一時被逼得狼狽不堪。為了繼續壓製瑪麗亞,唐納德不得不持續進攻,他的肌肉因長時間的高強度爆發而酸痛無比。僅僅是動作慢了一瞬,瑪麗亞的淩厲反擊就讓他的側腹皮開肉綻,鮮血飛濺,但他滿不在乎,咬緊牙關,退向出口尋求幫助。
    “勞倫斯!勞倫斯!來幫我!”他大聲呼喊,隨後就不得不全力抵擋瑪麗亞的反擊。
    然而沒有任何回應。大廳裏的血腥殺戮已經接近尾聲,那些長時間與勞倫斯並肩作戰的兄弟早已被沸騰怒火灼燒的麵目全非,理智蕩然無存。他們的喉嚨裏咕噥著野獸般饑腸轆轆的低鳴,悍不畏死地衝向敵人。他們的目的不再是為了突破封鎖或取得勝利,而是單純的渴望將敵人肢解粉碎,然後不切實際地將仇敵的血肉囫圇吞下。這是一場粗暴且瘋狂的屠殺,夾雜著哀嚎和口齒不清的悲鳴,那恍若野豬將口鼻埋進肥沃土壤裏的嘶叫甚至蓋過了敵人的呼喊。許多受傷的聖佑軍來不及逃離戰場就被撲倒,隻能眼看著理智盡失的食肉惡魔們蹲在自己身前大快朵頤。倒吸一口涼氣的唐納德把視野擴大到整個大廳,然而各處的情況都大致相同:胡亂的打鬥聲,憤怒的吼叫和刺耳的汩汩聲。但最後隻剩下血肉被蠻力撕開時發出的嘎吱與啪嗒聲。勞倫斯不見蹤影,而他的怒吼帶著朦朧的回響,仿佛從一道深淵之下傳來。他的聲音模糊不清,但其中的高昂戰意毋庸置疑。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看清他們的下場,攝政之子。”瑪麗亞任由唐納德背靠牆壁喘著粗氣,她把劍垂在身側,不再追擊。“若是長時間受神選者影響,你也會變成那樣。所以,做出明智的選擇。”
    她是否察覺到了唐納德的刹那動搖?似乎並沒有。
    “僅此而已嗎?”
    “絕非如此淺顯平庸。終有一天,你們將會視彼此為敵人。兄弟鬩牆,手足相殘。”
    “誰說的?”
    “這是《混沌啟示錄》預言的諸多未來之一。”
    “所以這就無關緊要。”恢複了一些體力的唐納德失去了耐心,“如果脫離前因後果單獨審視未來,那這種狗屁預言就毫無意義。我那沒腦子的兄弟需要我,所以,別擋我的路。”
    “多麽高尚的品德,卻是何等盲目。你大放闕詞,就像個自負的幼童。攝政之子啊,你信任的人會毫不猶豫地背叛你,你信仰的東西會毫不留情地傷害你。待到我所道出的未來最終揭露時,你要記住這一點。”
    唐納德笑了起來,他活動著酸痛的關節,深吸一口氣。
    “知道嗎,說謊是一個貴族與生俱來的本能。我雖然不喜歡說謊,但最起碼我懂得用一點點真相來遮蓋謊言啊,女士。你們這幫神棍就是謊言的化身,總是樂於用誘騙、欺瞞來顛倒是非、蠱惑人心。你們掠奪權力,吞並土地,搶奪財富,壓迫民眾,販賣奴隸,控製政客,這個世界早該擺脫你們這群毒瘤!”
    若是一對一,唐納德清楚自己沒有勝算,但如果全力防守,他還是有自信撐一段時間的。於是他紮穩下盤,調整呼吸,決心正麵迎接狂風暴雨。
    瑪麗亞上前幾步,猝然壓上。唐納德在劍影組成的暴風中舞動,來回格擋並躲避。她手下留情了,唐納德感覺到她完全不受情緒的牽製,出劍的力量和速度也不似方才那般淩厲。事實上瑪麗亞的確沒動殺心,她緊跟著唐納德,掃出榮光刃,逼他後退,在試探他防禦的同時刻意賣出一點破綻。然而唐納德自知技不如人,所以並未趁機反打,他已鐵了心要拖延時間。
    “很好。”瑪麗亞已經很久沒真心實意地讚揚過什麽了,“你的基本功還不錯,隻是實戰經驗尚淺,許多技巧並為融會貫通。假以時日,你定能成為一代劍術大師。”
    對手的讚揚不是什麽新鮮事,但平靜輕語中的一絲尊敬就非常罕見了。唐納德驚訝地撇了撇嘴,開始利用短暫的休憩時間來仔細觀察對手。瑪麗亞的臉憔悴得幾乎無法分辨嘴唇,她的皮膚呈現出蒼白暗淡的灰色,不難想象她被關在高塔的陰影裏過了多久野獸般的生活。
    “謝謝。無論好壞善惡,你都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唐納德一邊調整氣息,一邊試著問道:“你沒用全力,對吧?或許在你看來,我還不配…”
    “你錯了,不再殺人隻是我贖罪的第一步。”她打斷道:“曾經我認為,正義中包含著懲罰,所以它總是要用鮮血來交換。以懲戒帶來順從,以恐懼建立秩序,唯有強迫人們遵守法律或安於秩序生活,人類才會進步,慢慢理解善良、包容和信任。但我錯了,聖座也錯了,我們全都…”她痛苦地用一隻枯瘦的手捂著臉,“我們自以為化身懲罰,是正義的威脅。不止一次,被定為異端的人會遭到公開處刑,讓所有人知道違逆正義的下場:開膛破肚,扒皮抽筋,而後被掛在公共建築的高處,或被釘在最富有的商人與貴族莊園的華麗大門上。我從未仔細審視過他們的罪孽,因我盲目地認為無論大小,任何惡欲都罪無可恕。直到我被割喉,倒在血泊中,看著士兵們的表情永遠定格在尖叫扭曲著迎接痛苦死亡的那一刻。從那時開始,我便頓悟:以犧牲人性為代價,用太多鮮血換來的正義絕非正義。那為了正義而殺戮的感覺不像是一種榮耀,盡管天經地義,但依然毫無榮耀可言。它僅能掩飾我們生活在神明陰影下那脆弱的敬畏之情,甚至是一些人在擁有不受限製的權力後膨脹到極點的醜惡欲望。”
    在勞倫斯迎接他的最終命運前,這將是他們最後一次交談,雖然彼此沒有明說,唐納德對此心知肚明。
    是什麽讓瑪麗亞性情大變的呢?理智的崩潰,還是失敗的刺激?這讓唐納德覺得非常諷刺,因為他隱忍了整整二十年,私下一直放縱著自己真實的欲望與衝動,打出生起他的手上就沾滿了無辜民眾的血淚,但這些真正的罪行卻從未受到指控。他對此毫無悔意,也從沒覺得自己有什麽需要懺悔的。
    “不錯的告解。”唐納德冷笑了一聲,“就當這是一個賭博的提議吧。不妨走著瞧,看看你所謂的預言究竟會不會成真。”
    “那你必輸無疑。”瑪麗亞猶豫了一會,捏了捏劍柄。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她重新擺出進攻架勢,再檢查了一遍武器,然後繼續出劍。短暫的交擊讓唐納德回憶起了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這種感覺與之前幾乎相同,但其中少了些狂猛,多了幾分約束。
    喜歡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請大家收藏:()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