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禦園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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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卷整座城市廢墟的墨綠色浪潮自蒼穹傾瀉而下,震撼了塔爾霍夫他身後戰意昂揚的隊伍。他們眼前的世界一片猩紅,無數垂死之人在流淌的血肉洪流中發出痛苦的哀嚎,隨後它匯入深淵變成暗紅色的土壤。
這些是?
神罰。它說。恐懼在他周身劈啪作響,一股凍結靈魂的可怕寒意自每個毛孔噴薄而出。塔爾霍夫無意識地跪倒在地,像個癡傻的流浪漢一樣,一邊念叨著他所知道的每一位神明的名諱,一邊如搗蒜般磕著頭。
一隻幸存的怪物向他逼近。巨大、膨脹、醜陋、勢不可擋。人們在慌亂中舉起武器,卻發現自己因極度恐懼而無法再動彈一下手指。那怪物停在塔爾霍夫麵前,每一根利爪都滴下鮮血。它在微微喘氣。如果不是它的樣貌過於猙獰,他們絕對會以為它是在笑。是啊,必須如此,這些怪物沒有人性,那嘴角向上的曲線可能是它反芻血肉的結果。
但這重要嗎?它停頓了一瞬,而後向著它的獵物張開了血盆大口。它噴出的惡濁臭氣令塔爾霍夫的胃部一陣抽搐——他同樣被超越死亡的恐懼攫住了身體,那陣令人不安的失重感揉捏著他的五髒六腑,直到那怪物發出一聲虛弱的嗚咽。
有時候,塔爾霍夫會渴望犧牲。
作為一名外籍戰士,他在教廷學到的第一課便是犧牲:高貴、聖潔的犧牲。在戰鬥牧師和聖騎士教官的訓導下,曾經的貴族青年塔爾霍夫變得更像是一件遺產,一件蘭斯臣服於教會的象征,但他仍記得自己的身份。
蘭斯貴族。
他們天生就是刻薄的利己主義者,狡猾的投機者和凶殘的嗜血怪物。
滾燙的垂涎撞上了他的皮膚,喚醒了他的部分感官。來不及起身,他在瞬息之間將手邊的長矛擎起,保持原位,用大腿抵住矛杆,以抵消預想中泰山壓頂般的衝擊力。
精工長矛在迎接血肉衝擊時產生劇烈震動,幾乎毫無遲滯地在那褻瀆之物的幹癟胸腔中撕開了一個大洞。也許是迫於教廷律法的嚴苛,才讓鍛造這柄長矛的工匠在鑄造的每一步都精益求精,又或許是因為它已經被毒雲折磨得奄奄一息。總之,這本不可能發生之事就這樣發生了——長矛順勢貫穿了它的心髒,而它連一聲哀嚎都未發出,便死去了。
緊閉雙眼等候命運審判的塔爾霍夫先是嗅到了自己的血腥味,較之頭盔被利齒壓癟,頭皮被割破的痛楚,那柄矛的重量幾乎不值一提。這反常的感受令他為之驚駭。隨後怪物的血兜頭澆下將他浸透,這股腥臭的氣味是如此厚重,蓋過了一切感官。
它誤判了獵物。獵物並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冷汗浸透了塔爾霍夫的身體,他騰出一隻手,撥開臉上蓬亂肮髒的頭發。陣陣夾雜灰燼的熱風在他身旁呼嘯而過,但在此時,超越理智的恐懼讓它變得冰冷而厚重。
回過神來,他小心檢查著頭皮上那道深深的傷口。一陣眩暈反撲回來,疼痛也慢吞吞地擠光了他肺裏的空氣,令他眼前一黑。這灼人的痛楚很是折磨,但也是種恩賜。如此之多的人見證了他的英武身姿,那些遲鈍的羔羊如夢初醒,慌張地替他移走了怪物的屍體。
“這…這是奇跡!”一個信徒開口:“你們都看見了!他在鼓舞我們,考驗我們,定是這樣——他是全能天父的使徒,被派來拯救我們這些迷失的靈魂!讚美祂的恩典!讚美他的慈悲!我祈求…”他突然緊張起來,哆哆嗦嗦地跪伏在塔爾霍夫身旁,虔誠而卑微地親吻著塔爾霍夫沾滿汙垢的手指。“求您垂憐…”他結結巴巴地哀求著,“求您平息全能天父的神聖怒火,因大逆奧菲莉亞已經伏誅,其餘大不敬者也都受罰;我們失去了家園,失卻了財富與名譽,被剝奪了權力與尊嚴,隻因我們受偽神蠱惑助紂為虐,才落得此番下場。但您是何等仁慈,竟親自領導我等羔羊行過死蔭的幽穀,以光明庇護我等…求您…”
塔爾霍夫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還沒緩過神來。
“那裏,”他通過嘶啞的聲音對人們說道,指向一座被死去城市廢墟侵蝕的教堂塔樓。濃煙正從塔樓的尖頂上冒出,像是從傷口中流出。
“大人,我不明白…”
塔爾霍夫並不是在指塔樓。片刻後他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行幸存者——他們並非教廷的武裝人員,而是一群快被逼瘋的傭兵——聖城已是一片死地,因此這夥人並不是從城裏逃出來的:來自城內的幸存者可不會有戴好頭盔,然後慢吞吞地把價值不菲的盔甲統統穿好再去作戰的時間。當塔爾霍夫等人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注意到了對方。在簡短的愣神之後,雙方各自退開一點,捏緊了武器,在高地上對峙起來。
他們是如此脆弱,仿佛驚弓之鳥——男人、女人、孩童和老人,每個幸存者都見證了神罰降臨,那並非凡人的思維所能理解。祂是如此憤怒,以至於所有人都被祂的狂怒所懲罰——虔誠的修士、勇敢的士兵、忠誠的狗和可靠的牛,他們隻能眼看著世界的一角緩緩墜入幽冥,那座曾象征光明與榮耀的宏偉城市化作一片廢墟。該做什麽呢?沒人知道。他們已成了無家可歸的難民、走投無路的羔羊、失去控製的暴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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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能在這耗一整天。”塔爾霍夫做了個手勢,“假如他們想動手,那就來比比誰的劍更鋒利吧。”
如此簡單而明確的命令,帶給渾渾噩噩的士兵們些許勇氣與希望。他們紛紛抄起武器瞪著血紅的眼睛大吼大叫起來,不隻是為了壯膽和恐嚇對方,也因為他們想要發泄——如果殺戮可以宣泄憤懣與驚懼,那他們並不在乎流血的是誰——蘭斯人也好,塞連人也罷;艾尼西亞人和維尼西亞人亦可。
一輛裝潢華貴的馬車緩緩駛來,停在了兩方人馬中間,打斷了這場戰鬥的進程。在教廷的土地上,隻有地位極高的神職人員才有權利乘坐這樣的馬車。塔爾霍夫幾乎是鬆了口氣,因為他知道對方是來談判的。
“全能天父在上,還有這麽多幸存者。太好了,我們可以…”卡西奧佩亞在推開車門時突然察覺到了微妙的氣氛,於是她很快便收斂起一些個人情緒,盡可能平靜地問道:“你們的指揮官是誰?讓他來見我。”
卡西奧佩亞對幸存者的關切讓塔爾霍夫意識到她來自一個迥然不同的時代。作為代理教皇,卡西奧佩亞認為每個教廷士兵的生命都很寶貴,尤其是在當下。然而她很難想象他們也隻是為了養家糊口才拿起武器的脆弱凡人,沒有與生俱來的忠誠與信仰。倘若奧菲莉亞在場,她定不會如此大意,必將用其他手段讓坐在火藥桶上的人們相互製衡。因為此後的時代再不會有為了行善而為善的奢侈,那屬於教廷如日中天的舊時代。
“我是聖佑軍外籍團14連的連長塔爾霍夫,如果在場沒有更高級別軍官的話,我便是他們的長官。”
卡西奧佩亞略帶警惕地掃視著規模遠超一個連隊的人群,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全能之主的忠仆,我需要你們的協助。”
“你這狐假虎威的碧池,怎敢如此傲慢地命令一位聖人?”方才親吻塔爾霍夫手指的信徒大叫起來:“我們隻效忠於真正的聖徒,你休想再…”
“我們急需食物和水。請原諒我的直白,大人。我們已經與那些惡魔戰鬥了很久,現在不可能再為您做什麽了。”塔爾霍夫示意那人住嘴,而後緩緩說道:“並非我們不夠忠誠,隻是…恕難從命。”
“你是一位聖人,而他們,見證了你顯聖的時刻。是這樣嗎?”當卡西奧佩亞的陰沉目光掃過卡尼斯大主教時,後者羞愧地低下了頭。沉默已經說明了一切。“那麽,聖人塔爾霍夫,好吧…你僅需將我們護送到最近的城鎮。”
“這能讓我們獲得食物與水嗎?”
卡西奧佩亞全力保持克製,讓呼吸盡量平穩。很明顯,恐懼與憤怒把這些人推向了理智的邊緣,甚至可能超出了邊緣。
“當然,沒錯。”新教皇仰頭大笑起來。“不管怎樣,我們都不可能讓一位聖人和他的門徒挨餓。”
劍拔弩張的氣氛終於有所緩和,距離太遠了,塔爾霍夫無法辨認卡西奧佩亞的神情,就像他們看不到任何希望。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塔爾霍夫懷著一種可怕的敬畏之情想著。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被命運支配的感受,並有些無所適從。他想到那隻死去的怪物,想知道如果沒有命運的安排,他怎麽可能殺死如此可怖的東西。我有什麽資格威脅教皇?哪怕她並不像奧菲莉亞那般擁有忠誠的護衛與強大的力量,她依然是一位天生的王者。
答案顯而易見。這便是命運給我的權柄,塔爾霍夫心想,就像曾經的勞倫斯一樣。無論之後會發生什麽事,他都在某個時間點獲得了重塑世界的權力。接受也好,抗拒也罷,結果都是一樣的——哪怕他拒絕這份恩賜,一樣會有個大逆不道之人跳出來去做本該由他來做的事,甚至更糟——塔爾霍夫捫心自問,他多少還是對教廷與神明抱有幾分敬畏的,但在蘭斯人,尤其是貴族中,他的恭謙往往會被視作軟弱,他的虔誠會被視作遲鈍。
遠方的廢墟裏傳來了一聲嘶啞的悲鳴,駭得人群一陣騷動。塔爾霍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感覺到那裏好像有雙不似人類的凶狠目光正盯著他。在這一刻,種種壓力讓他感覺自己的心結鬆開了。於是他又保持微笑,端起貴族軍官的體麵架勢問道:“我們有一千兩百多人,其中多半還是男性青年。我需要再確認一下,您真的,可以保證我們能得到足夠的食物?”
“是的,我保證。”卡西奧佩亞重重歎了口氣,“如果我沒能征集到足夠的食物,那麽我允許你——聖人塔爾霍夫,去懲戒不虔不敬的惡人,從他們手中拿回本該屬於你們的東西。”
她強忍著不適道出了自己的保證,這對有精神潔癖的她來說就像在惡臭的糞坑裏打滾一樣難受。但她還能怎麽辦呢?空空如也的肚子哼哼唧唧,腰帶上掛著一文不值的聖物,而塔爾霍夫並不是唯一一個與她討價還價的人。現在她想向奧菲莉亞道歉,告訴她自己錯得離譜。但奧菲莉亞現在葬於何處呢?後人又會如何評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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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並不擅長像個粗魯的屠夫一樣把生意做好——用恐懼的冰冷鐵鉤挑起皮肉和肋排,以合適的價碼摸索對方的底線,用盟友的力量與適度的威脅催促神智不清的顧客半推半就地完成交易——這是奧菲莉亞慣用的手段,而她並不擅長。
但她必須嚐試。
“我相信您的承諾,”塔爾霍夫看了看他身後的人群,他們沒什麽動作,這很好。於是他緩步上前,半跪在卡西奧佩亞身前。“但我需要更有力的保證。”
聖城的灰燼一直蔓延到地平線,毫無生氣,一片荒涼。在其中心矗立的孤山上,塔爾霍夫身上燃燒著一簇火苗,與灰燼中飄來的過往故事融為一體。而焦容聖女凝視著火焰,仿佛已經洞察了一切——風暴會席卷而來,她無力阻止,也沒有理由阻止。她會將自己曾經堅信不疑的東西扔進火中,讓那些漂泊不定的可憐靈魂得以重見光明。
“那是自然,”她說,“聖人塔爾霍夫,你需立下誓言——你可願永遠忠誠於全能之主,並躬身侍奉祂的子民?”
“我願意。”塔爾霍夫垂下頭親吻卡西奧佩亞的一隻手。
“你可願放棄曾擁有的一切——家族、榮耀、權柄?”
“我願意。”
“你可願化身為祂的利刃,祂的怒火——”
想到自己曾為教廷征戰的很長一段時間,塔爾霍夫忽然想到,如果他接受卡西奧佩亞的恩賜,他可能再也不會作為一個蘭斯人回到故鄉了。
永遠。
想到這他努力在心中喚起一絲悲痛,嚐試著想象再也不能歸鄉會是什麽樣子,但當他扭頭看著那些渾渾噩噩的行屍走肉與他們毫無意義的虔敬時,他心底最後一絲對祖國的熱情也消失了。
“我…願意。”
“那麽,曾經的連長塔爾霍夫,聖人塔爾霍夫,都已不複存在。從今往後,隻有選帝侯塔爾霍夫——全能天父的擁護者,祂神聖的怒火與利刃。”
什麽意思?難道不應該是…
他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解答——卡西奧佩亞話音剛落,一夥風塵仆仆的聖佑軍士兵拍馬趕到,領頭的是一個滿臉稚氣的男孩,他頭戴黃金橄欖冠,穿著一件閃爍著亮銀光芒的精致附魔鎧甲,手臂上戴著幾隻珠光寶氣的圓環,長長的寶石護符垂在胸前。他的靴子也同樣價值不菲,是用最上等的雙足飛龍皮縫製,輕盈、堅韌而舒適,與他身後宛若流浪漢的士兵們格格不入。
他帶著傻乎乎的虔誠微笑走向卡西奧佩亞,從背包中取出一柄褪色的權杖。
“聖座,不辱使命,我不僅帶回了這聖物,還拯救了幾百人的性命。”
卡西奧佩亞接過權杖,並摸了摸他的臉以示問候。
“約翰·德雷克,第二位選帝侯。”她輕笑著示意塔爾霍夫起身,“德雷克,這是聖人塔爾霍夫,第三位選帝侯。”
這是誰來著?塔爾霍夫暗暗思索半天,最後才想起為何覺得男孩隱約有些眼熟——他便是那個走了狗屎運,親手殺死猩紅大公的…廚師。或許也不全是狗屎運…塔爾霍夫想,奧菲莉亞的賞賜固然慷慨無比,但以貴族的標準來說也就那樣——沒有足夠的權勢與威望作支撐,“西境總督”那頂過於沉重的寶冠足以把他活活壓死,但顯然他還活得好好的,紅光滿麵,意氣風發…不像他,蓬頭垢麵,兩眼通紅。
兩位選帝侯打量著對方,在著裝,氣勢與神態上針鋒相對。他們的沉默讓卡西奧佩亞感到不安,她發現自己總是在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來填補這份壓抑的寧靜,然而她越是談論兩人的功績,他們似乎就越緊張。
“那麽,我們已經收集到了足夠的補給和人手,什麽時候出發?”
一道老邁威嚴的聲音傳來,結束了這場無聲的鬧劇。德雷克輕哼一聲,退到卡西奧佩亞身後。而塔爾霍夫這才發現提問之聲竟是從卡西奧佩亞乘坐的馬車裏傳來的,這讓他有些驚詫。
車門被推開了,油盡燈枯的羅德尼走了出來,如同一位老邁的暴君從他的王座上猛然起身。他沉默地打量了眾人片刻,然後朝著畏畏縮縮的奴隸與劍拔弩張的戰士們高聲下令。
“諸位,我清楚你們所想之事。”他啐了口痰,慢慢說道:“但現在,給我搞清楚狀況。我們有兩個選擇——到五十裏以外的莫斯托爾鎮上,那裏有萊特商會的一處駐地,我可以保證所有人都能飽餐一頓,然後我們坐下來喝杯茶,像真正的紳士一樣解決矛盾。或者,我們就杵在這裏繼續發呆,直到所有人都失控,像待宰的豬玀一樣嘶鳴。好了,兩位同僚,盡快決定,別讓聖座久等。”
顯然他就是第一位選帝侯了,富可敵國的羅德尼,掌管萊特商會的暴君,也是真正意義上的,不是貴族,卻淩駕於貴族之上的貴人。
更重要的是,這老家夥時日無多,而他的血脈已經斷絕。
最多不過是再忍耐一時,塔爾霍夫想著,看著這位不怒自威的無冕之王。選帝侯…他們這樣的人寥寥無幾,而被命運選中者更是鳳毛麟角。
“這有什麽好猶豫的?”塔爾霍夫輕蔑地笑笑,轉身回到自己的隊伍,隻留下惱怒的德雷克與無措的教皇在他身後。然而,他能聽見嘲笑聲。
是啊,羅德尼曾踏足山巔,但那已是遙遠的過去,一位半神心血來潮的結果。
塔爾霍夫幾乎羨慕他的經曆。
隨後,馬車搖晃,殘兵敗將們發出滿足的歎息跟在後麵,一切都為火焰與居於毒霧之下之物的慟哭聲所衰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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