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4章 銅雀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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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城深處。曹丕麵臨一種選擇。
就好像,若是你明知自己一周後會死,但是你手上還有十個億,可以揮霍一周。
你會怎麽選?
有人會想方設法的活下去。
但曹丕的選擇,是在這一周的時間內,好好放縱,不浪費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和財富。
銅雀台的重門深鎖,鎖不住徹夜的笙歌。
“不夠亮。”
曹丕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再點起十二座連枝銅燈。”
內侍慌忙傳令,更多燈油被傾入燈盞,火焰跳躍著,將殿內照得如同白晝,連舞女鬢角的細汗都清晰可見。
樂工們擠在殿角,麵色疲憊,眼神驚恐,卻也不敢停歇,絲竹聲壓過了窗外呼嘯的北風。
郭奕在一旁小心地斟滿琥珀色的蔗漿酒,王肅則垂首盯著金磚地麵,仿佛要從中看出治國的策論來。
此刻,門窗緊閉,厚重的錦簾垂下,將一切天光與外界的聲音隔絕。
殿內,加上新點燃的燈火,將每一寸空間都照得毫發畢現,金碧輝煌。
卻也亮得詭異,亮得令人心慌。
空氣渾濁不堪,混合著濃鬱的酒氣,女子脂粉的甜香,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欲望和放縱的微腥氣息。
曹丕半倚在禦榻上,身著寬大的明黃色寢衣,衣襟敞開,露出略顯蒼白的胸膛。
他眼眸中,裏布滿了血絲,時而空洞地望著殿頂,時而又像獵鷹般銳利地掃過殿中每一個瑟縮的身影。
那目光中混雜著審視,嘲弄和一種近乎殘忍的玩味。
郭奕與王肅這兩位近臣,一左一右,如同泥雕木塑,低著頭,恨不得將呼吸都斂去。
郭奕手中捧著的金壺,裏麵的蔗漿烈酒已換過數輪。
王肅腳下,則散落著幾張被揉皺又展開的軍報紙角——那是他昨夜試圖進言時,被曹丕撕碎擲還的。
曹丕慵懶地揮手,身旁的近侍立刻會意,小跑著取來那描金的漆盒。
盒中細分的粉末,正是從前被曹操明令禁止,當年害死了郭嘉,號稱能蝕骨銷魂的五石散。
作為郭嘉之子,郭奕欲言又止。
終是,隻能沉默地看著曹丕將藥散送入喉中,以溫酒送下。
藥力很快發作,一陣燥熱驅散了寒意,他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輕飄而模糊。
曹丕讓內官捧來後宮名冊,那厚厚的一卷,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原本屬於他父親的一個個名字。
這上麵,有著這些銅雀台中女子的籍貫,技藝。
“莫瓊樹”、“薛夜來”。
曹丕的手指一個個劃過這些名字。這些曾經隻能遠遠觀看,卻遙不可及的女子,如今皆在他的股掌之間,一言就可以讓這些美人,做出極盡羞辱之事。
甚至曹操那些沒有子嗣的妃子,也都讓曹丕換了個名字,收入自己後宮。此刻也都被他拉到了銅雀台大殿,和這些歌姬女子一道,為他表演。
曹丕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殿中領舞的歌姬薛夜來身上。
這女子,是曹操晚年最喜愛的舞姬之一,以姿態輕盈、歌聲婉轉著稱,如今名列曹丕“四美”之首。
他勾了勾手指。
樂聲未停,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薛夜來臉色煞白,強忍著恐懼,挪步至禦榻前,盈盈下拜,聲音微顫“陛下。”
“朕聽說,先帝在時,最愛看你你跳舞。”
而後,曹丕的目光又移動到了身側不遠,被他拘來陪同的一端莊女子。
“而我後宮的甄宓,也被我那弟弟,稱為洛神再世,說她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不如你們兩個,一起跳舞給我看看吧。”
甄宓的臉色,先是慘白,而後變得通紅。
自從袁熙的消息再次出現後,她在魏宮之中的處境,就變得十分尷尬,若不是她兒子曹叡給力,早就被曹丕丟到銅雀台當“公共歌姬”了。
而此刻,曹丕幾乎是當著所有人的麵,當眾羞辱於她,讓她和一個身份低微的歌姬,一起表演,誰不知道那薛夜來是曾經侍寢曹操,如今又被曹丕收用。
這種出身寒微,靠著跳舞獻媚獲取生活資源的女人,怎麽能和她這樣的世家女子相提並論,更不要說她兒子曹叡,是曹丕諸子之中,最為有能力的。
“陛下,臣妾今日身體不適,怕是跳不好,讓陛下笑話了。”
甄宓還能怎麽辦,心中萬分委屈,也隻能笑著推脫。
可就這麽一句話,卻讓曹丕覺得駁了他的臉麵。
他隨手抓過一盤進貢的紫玉葡萄和一把用來賞玩的金粒,嘩啦一聲,潑灑在甄宓身前,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
飽滿的葡萄瞬間碎裂,汁液橫流,混著圓滑的金珠,一片狼藉。
“什麽玩意?”
“一個袁熙玩過的二手賤貨,也敢在朕麵前扭捏作態!”
“陛下息怒!”甄宓驚惶抬頭,美目中盡是淚水與哀求。
“還請陛下,看在叡兒的份上,稍稍體諒。”
“跳!”
曹丕猛地一拍案幾,聲色俱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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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拿叡兒說話,若不是你生下了叡兒,這裏哪裏有你的位置?”
“中山甄家,說是河北世家,在我眼中,不過是利欲熏心,貪生怕死的螻蟻而已。你今天不跳,我曹魏滅亡之前,我把你甄家,滅殺滿門!”
“怎麽,你們不會以為士頌敢殺,我曹丕就不敢殺你們這些門閥世家了吧!”
赤裸裸的威脅。讓甄宓渾身劇顫,她知道皇帝做得出來。
她絕望地看了一眼周圍,樂工們紛紛避開她的視線,內侍們低頭屏息。她咬了咬下唇,淚水無聲滑落,最終,緩緩脫掉了絲履,露出一雙潔白纖細的玉足。
樂聲變得極其緩慢而詭異,試圖配合這殘酷的指令。
甄宓踮起腳尖,試圖在那片滑膩粘稠、遍布陷阱的地麵上尋找支點。
每一次落腳,都伴隨著細微的滑動和全身的緊繃顫抖,她的舞姿完全變形,充滿了痛苦與恐懼,早已失了舞蹈的仙氣,隻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脆弱美感。
另外一側,薛夜來也在一旁伴舞,盡可能配合著甄宓的步調。
這種場景,曹丕卻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哈哈大笑起來。
他似乎從這種將他人的痛苦與尊嚴踩在腳下的行為中,獲得了某種扭曲的掌控感和宣泄。
袁熙的妻子?曹衝求而不得的洛神?父親的珍寶?天下的美譽?
此刻,不都在他腳下痛苦掙紮。
“好!跳得好!”
他大聲叫好,又抓起一把蜜餞果子,砸向甄宓和薛夜來。
“賞你們的,哈哈哈。”
果子砸在甄宓濕透的彩衣上,留下甜膩的汙漬。
她一個趔趄,終於支撐不住,驚叫一聲向一旁滑倒。幸得旁邊一個侍女眼疾手快扶住,才免於重傷。
曹丕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煩躁地揮揮手,像驅趕蒼蠅一樣“掃興,退下吧。”
兩名內侍慌忙上前,將幾乎虛脫的甄宓攙扶下去。
也就在此刻,郭女王從殿外走進,屏著呼吸,小步趨前,聲音柔和。
“鍾太尉已經在宮外等候了三個時辰,說有緊急政務,關乎鄴城內百姓安置,亟待陛下做出最後決斷。”
話未說完,一隻鑲嵌著明珠的玉杯帶著厲風砸了過來,堪堪擦著她的額角飛過,撞在蟠龍金柱上,摔得粉碎。
“朕說過,城內防務,鍾繇自己決斷即可,他不是和司馬懿關係不錯嗎?司馬懿都自封晉王了,他也可以封個趙王,自己想怎麽弄就怎麽弄。”
“反正士頌的三路大軍到來,我們一樣都得死!”
“我曹家得滅,他鍾家一樣活不下去!”
曹丕的聲音並不高,卻因極度的不耐煩和暴戾而顯得可怖。
郭女王當即跪下,進言道“陛下,如今大事未定,何故自甘墮落,河北軍民士族,還需依靠陛下帶領,對抗西楚。”
“以陛下之才,鄴城之固,那西楚未必能得手。當年先帝征河北時,連袁尚,袁譚兄弟都能依靠堅城退敵,何況對麵那士頌。”
郭女王言辭切切,講述著曹操當年第一次攻鄴城不下,退回許昌的舊事。
曹丕輕蔑一笑,根本不搭理郭女王,他轉頭看向周圍的樂師。
“樂曲怎麽停下了?誰準你們停了?接著奏樂,接著舞!”
工首領臉色慘白,卻不敢違逆,隻得硬著頭皮,指揮樂隊以一種近乎癲狂的速度和力度演奏起來。
而跪在當場的郭女王,在這樂曲背景下,顯得越發的尷尬。
就在這時,殿外隱隱傳來一陣騷動,一個洪亮焦急的聲音穿透樂聲和重門,隱約可辨。
“臣,征西將軍夏侯淵!有緊急軍情稟報,求見陛下!”
聽到夏侯淵的聲音,殿內諸人,反應各不相同。
王肅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郭奕也猛地抬起了頭。
如今這局麵下,夏侯淵作為宗親重將,無疑是曹魏的擎天巨柱。
他的聲音,仿佛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醒了曹丕。
曹丕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側耳聽著那遙遠卻執拗的呼喊。
那一刻,他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或許是戰敗的羞恥被重新勾起,或許是殘留的一絲責任感被觸動。
但僅僅是一瞬。下一刻,更深的煩躁和一種近乎自虐的逆反心理攫住了他。
不能見!
他無法麵對那些曾經見證過他雄心,如今卻目睹他慘敗的臣子將軍。尤其是夏侯淵這樣的猛將,他的每一次叩拜,每一次陳述,都會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潰爛的自尊上。
“攔住他!”
曹丕顯得有些驚慌失措,對著殿門方向吼道“傳朕的旨意,讓夏侯淵滾回軍營!前線?前線還能有什麽比朕這裏更重要的事?”
旨意傳出,殿外夏侯淵的聲音變成了憤怒咆哮,但,又很快安靜下來。
殿外,再次傳來小心翼翼的通報聲。
“陛下,卞太後駕到。”
銅雀台上的空氣,瞬間凝固。
樂聲驟停,所有舞姬、樂工、宮人齊刷刷地跪伏在地,連郭奕和王肅也慌忙離席,躬身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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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太後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牽著她的孫子,曹丕和甄宓的兒子——曹叡。
殿門被推開,一股外麵的寒氣趁機湧入,吹得燈火搖曳不定。
卞太後身著深色翟衣,未施粉黛,和曹叡一起,身後,跟著夏侯淵。
站在門口,眼神銳利,掃過殿內這片狼藉不堪,驕奢淫逸的景象。
她的目光裏,是滔天的怒火,是錐心的失望,是難以言喻的悲痛。
“皇帝!”她的聲音不怒自威。
“你還要胡鬧到幾時?你可知道,西楚大軍已經動身,即將兵臨城下!”
“成大事者,誰沒有遇到過一些挫折。”
“就是當年士頌慘敗南逃,不也咬牙挺過來了嗎?”
“你找個鏡子看看你自己吧,可還有半分人君的模樣!淫亂宮闈,作踐先帝遺眷,服食那等虎狼之藥。你真是連狗鼠都不如!狗鼠尚不食汝餘!”
這句極其嚴厲的斥罵,如同最響亮的耳光,扇在曹丕臉上。
若是平日,他或許會羞愧,會驚醒。
但此刻,在藥物和極端情緒的作用下,他隻覺得一股邪火直衝頭頂。
“狗鼠不食?”
他咯咯地笑起來,笑聲令人毛骨悚然。“那正好!兒臣這裏有的是錦衣玉食,美酒佳人,兒臣自己享用便是!何必管那些鼠狗之輩如何想!”
“先帝遺眷?她們不過是些玩物!先帝賞玩得,朕為何賞玩不得?這天下,這宮中一切,都是朕的!”
卞太後氣憤不過,拿出一瓶毒藥,恨聲道。
“城破,國滅,不過一死爾!”
“我等曹家女眷幼子,全部攜帶毒藥短刃。”
“你身為一國之主,為何不能振奮,若是你無能,無法麵對這困境,你就直接傳位給叡兒,自己當個隻用享樂的太上皇吧!”
太後下旨,宗親大將支持,名正言順的嫡長子,沉迷酒色,沒有骨氣的父親。
想到這些詞匯,曹丕終於還是動了。
他跪在了卞太後身前、
“孩兒知錯了,孩兒這就遣散宮人,會前殿議政。”
麵對挫折,有的人可以扛住,而後再次崛起,有的人自我放棄,最終淪為庸俗之輩。
曹丕雖然被卞太後當頭棒喝,收斂了行為。
但和曆史上一樣,他不過是把奢靡混亂的大宴會,改成了幾人的小集會而已。
至於即將到來的西楚大軍。
他這是完全把期望,寄托在了夏侯淵,鍾繇等人身上。
而且,他的身體,早就內裏虧空至極,又有五石散這種猛藥衝擊。
他現在,不過是曹魏朝廷的一個標誌物罷了。甚至有沒有他,也已經無所謂了,因為自從上次卞太後帶著曹叡出現後,不少事,都有這位大魏皇子出麵處理了。
從暗組得到這些消息的士頌,心中冷笑。
“這曹丕,私下的生活,果然和曆史上一樣不堪啊。”
“這樣的敵人,僅僅冀州之地,憑什麽和我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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