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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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
王生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
房間並不大,落針可聞,更不用說一隻茶水四濺的茶杯。
密不透風的小屋內,溫度降至零點,正中心的火盆忽明忽暗。
幾人後背發涼呼吸急促,起伏的胸膛也亂了分寸。
繼茶杯落地之後,屋內唯有心跳聲越來越響,如擂鼓不斷。
蘇全彎著腰,費力的從地上撿起茶杯碎片,隨意放置後兩隻手插在袖子裏,一臉笑意的掃視三人。
好像那番驚天動地的話語並不是從他口中說出一般。
反觀王生,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突然冒出一句:“難道崔氏還真有此心?”
他想過無數種可能。
可想法終歸還是太過保守了,實在沒有料到對方竟然還存了這種心思。
天下共主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
先帝扭轉乾坤結束了南北朝對峙的局麵,才完成了大一統。
而這數百年間,無數英雄好漢為了高高在上的位置更是你爭我奪。
那一言掌控天下生死的權利確實值得以身犯險。
如果真如蘇全所說那樣,這天下陛下可坐得,那崔氏也可染指。
當初他們幾個世族之所以聯手,唯先帝馬首是瞻,就是想要在亂世中打造一個新的格局,獲得更多的政治資本。
原以為當今陛下和先帝一樣,看在扶龍之臣的麵子上不會卸磨殺驢,但沒想到手段更為無情。
早在新政之前,世族的生存空間就已經慢慢被壓縮。
但讓王生沒想到的是,崔氏竟然真的會去這麽做。
當然了,最可怕不的僅僅是崔氏。
如蘇全所言,皇帝陛下在大朝會上就猜測崔氏包藏禍心,卻還是笑嗬嗬的把崔命扶上高位,思之令人膽寒啊。
果然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陛下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還要仰仗各大世族的東宮太子了。
蘇全一改笑臉,陰惻惻的說道:“崔氏有沒有不重要,陛下怎麽想才最重要。”
為臣者既要揣摩聖意,又不可事事走在陛下的前麵。
現在世人皆知那封科舉精要出自崔氏之手,但具體誰來操刀沒人可懂。
蘇全二十年嘔心瀝血著成的科舉精要就是引起皇帝對崔氏猜忌的導火索。
讓君臣離心離德。
不光如此,他今日來此會見王生,就是趁著各大世族心生間隙,給他們埋下懷疑的種子。
加劇世族間的矛盾。
更何況崔氏將佝僂男人的成果占為己有,原封不動的呈交給陛下。
那後果如何,也怪不得蘇全了。
蘇全對人性的把控相當精準。
皇帝和世族,世族和世族都是互相利用,難有全心全意。
一招離間計被他運用的爐火純青。
王生細細揣摩蘇全話中的意思。
冷笑連連。
是與不是真不重要,史書上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事情還少嗎?
就算崔氏多年準備隻為了鞏固朝堂勢力,可到頭來事實如何不重要,皇帝陛下怎麽看最重要。
王生此前便已跪著拱手求蘇全賜教,現在更是親自為後者添茶。
“那先生以為接下來我們應該如何打算?”
蘇全喝著茶水,微笑著說道,
“外麵的謠言已然傳遍洛陽城內的各個角落,那就再讓它發酵一會兒。”
“皇帝陛下既然允諾崔命當本屆的主考,那他的目標就不僅僅是崔命一人。他在等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崔氏傷筋動骨的機會。”
“而你們這些作為臣子的當然要為陛下分憂。”
蘇全指了指麵前的三人。
言下之意就是要讓三家世族聯手給陛下提供機會。
圍坐的幾人裏,那個白色麵具人回過神來,一把拉住王生的手,並在後者手膀處重重握了一下。
王生吃痛後心領神會,有些的緊張的看向蘇全:“如果崔氏真的一蹶不振,那陛下會對我們出手嗎?”
一開始,他隻是想從新政中分取一些利益。。
可在蘇全的勸說下,竟然生出了扳倒崔氏的念頭。
萬一崔氏真的倒下了,獲利最大的不是世族,反而是皇帝陛下。
等到陛下騰出手,同氣連枝的世族已經元氣大傷,收拾起來隻會更加方便。
王生不得不留個心眼。
蘇全不可察覺的掃了白色麵具人一眼,還不算太笨。
果然,世族子弟表麵上玩世不恭,其實一個個是在心眼子裏泡大的,內裏精明著呢。
可蘇全為了今日,做了諸多準備,要是麵前幾人沒有疑問,他才會覺得奇怪呢。
蘇全歎了口氣,恨鐵不成鋼的說道:“王生,我的王大公子,你怎麽連崔命都不如啊!”
王生火氣噌噌噌,直線上升。
他和崔命同年出生,從小比到大。
又同年進入官場,較量的地方來到了朝堂。
可後者官級在一日三遷後,比他還要高上半分。
王生自詡君子六藝不輸崔命,自然也不服氣蘇全對自己的評價。
他沉著臉,翁聲說道:“蘇先生,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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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全哈哈大笑,反手握住麵前的匕首,在幾人驚懼的目光中抵在王生的胸膛。
匕首泛著寒光,灰色麵具人大喊:“蘇全,你這是何意?又想背刺嗎?”
隨即就和白色麵具人起身逼近蘇全。
而王生一腦門子汗,根本不敢亂動,想不明白這又是鬧的哪出。
但世族子弟的氣量猶在,他朝著兩位盟友按了按手。
王生剛要張嘴,卻被蘇全打斷了。
“要論文武,其實你和崔命齊頭並進不相上下。但要說到謀略膽量,你就差了一點。”
“他在酒樓所在的一切是為了什麽?除了殺雞儆猴,其中未必沒有阻撓新政的意思。得虧是老儒生命好,否則來個死無對證,還真就隨了崔命的心願。”
“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說到這裏,蘇全放下手裏的匕首,交還給原主人,那個脾氣暴躁的灰色麵具人。
“記住,真想殺人,一定要虎口朝著自己,反手握住匕首才行。”
灰色麵具人灰溜溜的接過匕首。
蘇全繼續對王生說道:“你也別生氣,崔命是崔命,你是你。等到崔氏高高落下,王氏高高抬起,你的眼界自然不會隻盯著某個人。那時候,你的天地也會更加寬廣。”
王生若有所思,手掌摩挲著還未蓄須的下巴。
心中暗道一聲在理。
他是王生,是與崔氏隻差一線的王氏子弟。
從前隻顧著和崔命比較,王生的眼睛裏更根本容不下他人。
慢慢也就落了下乘。
要不是得蘇全提醒,隻怕王生依然無法正視心中的迷障。
他對著蘇全拱手說道:“多謝先生提點,王生受教了!”
蘇全擺擺手,繼續說道:
“再說回陛下的新政。偌大一個國家,科舉要想完整落實,其中少不了朝廷官員協作,更少不了地方官員配合。而你們世族本就起於民間,離了你們,皇帝也怕地方官員陽奉陰違,更遑論朝堂之上也有不少世族扶持的官員。”
“皇帝借此事砍去崔氏的爪牙,也是存了殺雞儆猴的意思。你們其餘世族隻要好好配合,朝堂上仍舊還有一席之地。”
“也別嫌占的便宜少,你們三家不配合,自然還有人上趕著求皇帝恩典。”
“我說的可夠清楚?”
該講的都講完了,蘇全看了看幾人,就準備起身。
“走了。”
隻不過臨走之際,他又贈上最後一封密信。
“看看吧。”
蘇全揮動袖子撣掉身上的灰塵,接著就慢悠悠的撿起紅色麵具戴上。
一整晚都寡言少語,性子在三人中最為細膩的白色麵具人開口道:“先生,且慢!”
“在下還有一事不明,還請先生為我解惑。”
蘇全臉龐躲在麵具下,沒有任何波瀾。
“你是想問我的目的嗎?”
白色麵具人點點頭。
“不錯。”
“蘇先生一直都說幫著世族之首的崔氏籌謀,其中的樂趣遠不如重新打亂世族排序,這才有了改換門庭之心。”
“可在下今日觀您的言行,卻發現了太多破綻。”
“您在乎的不是我們幾家世族拋出的橄欖枝!”
“甚至可以說,您在乎的隻有新政!”
“所以在下鬥膽問一句,蘇先生在其中到底扮演什麽角色?而您又想獲取何種報酬?”
蘇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轉身朝著屋門走去。
“記得小時候吃飯,母親總讓我吃七分飽。我問母親,不應該吃飽了飯才更有力氣讀書嗎?母親告訴我說,人吃飽了飯才更容易胡思亂想。”
“你問我的目的是什麽?倒不妨先問問你們自己的目的是什麽?”
白色麵具人一頭霧水,這個蘇全到底在說些什麽。
完全是驢唇不對馬嘴!
可是那個佝僂男人已經關上了屋門,他也沒法再去多問,隻能看了看屋中另外兩人。
灰色麵具人兩手一攤。
“別看我,我連殺人都要一個老儒生教,更可不能懂這些雲裏霧裏的!”
王生低頭冷笑。
“不明白嗎?蘇全是在說你吃飽了撐的,多管閑事!”
白色麵具人一拍腦門,尷尬的搖了搖頭。
“這個老儒生,罵人都不帶髒字!”
“不過,最後那句話說的也對。我們幾人的目的不就是在朝堂上多占一塊地方嗎。崔氏傷筋動骨了,才有更多的空缺讓家族中人補上。”
“我不得不承認,蘇全所言完全合我心意。”
白色麵具人語氣輕鬆,也就不在乎那個佝僂男人的無理。
可隨後他神色恢複正常,湊近王生說道:“不過此人十分危險,說是投靠我們,實則誰也拿捏不住他的真正用意。此事過後還是少與他接觸,免得步崔命後塵。”
麵前茶已涼,王生剛喝了一口就吐了出來,隨手又給幾人倒上新的。
“光是這樣還不夠,我總覺得他正在醞釀一個極大的陰謀。為了保險起見,等到崔氏真正失了聖心,這個蘇全也不可以留。秘密知道的太多,保不齊他在我們後麵捅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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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麵具人向來謹慎,對於一切不可控的人和事都敬而遠之。
蘇全的表現已經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秉承著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心態,那也留不得蘇全。
像他這樣的士族豪門最是無情,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早已是家常便飯,沒有這樣的手段豈能從家族中脫穎而出。
小院門口。
那個比蘇全年長一輪有餘的王氏管家王伯依舊在寒風中恪盡職守。
他在王家待了五十年,從沒有因為喝酒誤過事。
今天一下子喝了半壺酒,還是民間土方子研製出來的烈性酒。
寒風一吹,腦袋立馬就暈乎乎的。
王伯好久沒這麽放鬆了,紅撲撲的老臉笑容滿麵,一口黃牙露在外麵。
一整晚,他都靠在牆上,腦海中放電影般回想起家鄉的樣子。
聽說家鄉今年無災無害,還聽說家鄉的高粱酒都已經流入京城了,最關鍵的是家鄉的書院準許貧苦孩童在學堂外旁聽。
這些都是了不得好消息啊。
王伯合不攏嘴,在寒風中輕嗅了一下鼻子。
老鄉的日子是越來越好了呀!
此時,院中央的屋門大開。
王伯拍了兩下臉龐,瞬間清醒過來。
看到那個送自己一壺酒的中年男子走出來後,他直接背過身去,裝作視而不見。
蘇全扶著老腰,目不斜視,從王伯身邊走過,口中唱起了一首不知何種方言的民謠。
歌聲很是低沉,曲調也很是簡單。
在繁華的洛陽城中,這麽首不應景的歌曲更是少見。
蘇全就這麽哼唱著,在黑夜裏格外引人注目。
雖聽不清太多歌詞,可蘇全的歌聲裏滿是淒涼。
王生幾人正喝著茶,又氣又笑,話語裏滿是不屑。
“這蘇全還真是有意思,大半夜的唱歌。唱的還是這種無病呻吟的粗鄙之歌。”
“哎哎哎,怎麽如此無理,蘇先生可是幫了我們大忙。”
“唔,哈哈哈哈。”
蘇全走遠,屋內三人放聲大笑。
那個背身去的老管家,麵壁思過。
眼前是麵黃土牆,他的手掌輕輕打著節拍,嘴裏哼著跟蘇全同樣曲調的歌。
一邊哼,一邊哭,聲音斷斷續續。
曲畢。
王伯擦了下眼淚,低低罵道:
“呸,老子家鄉的民謠,怎麽就登不了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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