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非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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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洛陽花似錦,
偏我來時不逢春。
午時,新政在皇帝強烈的推動下,那封其實由蘇全所著的科舉精要再加上一條新規後,終於被張貼在皇城腳下。
那些赴京趕考的學子已經離開天街,回去溫習知識,但在得知這一消息後,他們又火速趕來告示欄查看。
告示欄前人潮湧動,大家紛紛向前擠去,想要看個清楚。
除了學子,還有時刻關注沸沸揚揚新政的洛陽百姓。
有人念道:“第一條,廢除薦舉製!”
話音剛落,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歡呼。
這意味著平民子弟也有機會通過科舉進入仕途,不再受限於出身門第。
接著,第二條、第三條……每一條規定都引起了人們的熱議和喝彩。
整整二十一條要點,陳列得滿滿當當。
當這些從前見不得光的文字重現天日時,皇城腳下頓時響起一陣歡呼聲。
學子們激動不已,這下終於有了一條切實可行的上升道路,連帶著城中百姓也在盤算著是否應當將家中孩子送去私塾。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學子們終於踏實下來,可以安心參加科舉了。
然而,正如宋南來所言,大部分學子都被蒙在鼓裏,到現在還認為那個名叫蘇全的佝僂儒生和世族是一丘之貉。
他們並不知道,這場變革背後真正的推動者是誰。
少部分學子再認真思考一番後,最終還是顧著自己的前程,沒有繼續深究下去。
事實如何不重要,隻要他們是受益人即可,哪裏會管這次事件背後的曲折。
此時,洛陽府衙內。一個身穿文官官服的男人持皇帝口諭,正在調遣官差衙役。
他的神情嚴肅,目光堅定。
“隨本官一起捉拿蘇全歸案!”
文官的聲音響亮而有力,充滿了威嚴。
他謹遵皇帝陛下的禦令,勢必將將罪魁禍首蘇全逮捕到案,更要讓蘇全在洛陽城的集市口明正典刑。
罪魁禍首?
文官是個聰明人,是皇帝身邊的近臣,因為從不與世族勾勾搭搭,所以逮捕蘇全一事就落到他的頭上。
對於今日朝堂上的紛亂,他心知肚明。
明明是崔命和王生等人仗著世族身份在踐踏律法以權謀私,可最終隻是發配邊疆終生不得錄用。
有家族的幫襯,想必他們日子也不會太差!
可隻是出謀劃策的老儒生蘇全卻被判絞刑。
甚至連公堂會審的資格都沒有。
這是何其的不公平!
除了他之外,朝堂上那些心思剔透之人也一下子就看出其中貓膩。
皇帝陛下還是顧忌崔氏王氏等世族的麵子,不願這麽快就把事情做絕。
但此事要是不死一個人,實在沒辦法和天下人交代,隻好拿一介書生開刀。
隻見那位文官騎著高頭大馬,身後緊跟著兩隊穿著整齊製服的差役,氣勢洶洶地向蘇全所在之處進發。
而此時,天街之上依舊熱鬧非凡,那些尚未離去的學子們目睹著這一幕,紛紛退讓開來,讓出一條寬闊的道路。
隨著文官和他的差役們漸行漸遠,學子們心中不禁湧起一股寒意。
那可是絞刑啊!
盡管能保留全屍,但被繩索緊緊勒住脖子、懸掛在半空中的感覺實在是難以想象。
這種刑罰可謂是生不如死。
想到這裏,學子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開始退縮,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但心中早就有了打算。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他們可不想作為世族的馬前卒,又得不到善終!
皇城坐北朝南。
那處十丈高的城門上,一個身著龍袍的偉岸男子正駐足遠望。
也隻有站在洛陽城的最高處,才能看到更遠,可那條人流量之最的天街好似怎麽也看不透徹。
那些往返洛陽城的人。
進了又出,出了又進。
皇帝目光深邃而悠遠。
早在下朝之後,他便來到此地,身邊除了一個侍奉自己多年的小太監外不曾帶一兵一卒。
在他的腳下,皇城邊上,是那群四下散開的學子們。
皇帝盯著那些被他視作未來希望的學子。
那是他在朝堂上抗衡世族的新生力量。
盡管天空已經晴朗了一個時辰,但深宮之中仍彌漫著一種難以消散的淒冷氛圍。
涼風習習,掠過高高的城牆,吹拂著皇帝身上的龍袍,仿佛在提醒他權力的孤獨。
他靜靜地佇立在那裏,思緒漸漸飄向遠方,久久忘不掉那個與自己心靈相通的男人。
一旁垂手立在台階下方的太監恪盡職守,時刻關注著皇帝的一舉一動。當他察覺到起風時,立刻將早早準備好的鬥篷拿在手中,打算為皇帝披上以抵禦寒風。
然而,皇帝輕輕搖了搖手,表示不需要。
太監不敢多言,捧著鬥篷退後一步,低下頭去,不敢直視那位高處不勝寒的王朝之主。
這時,城牆飛簷上懸掛的風鈴突然響起,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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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打破了沉默。
皇帝微微抬起頭,聆聽著風鈴的聲音,看著它在風中搖晃。
突然間,那個古樸風鈴失聲了,一個尾部係著紅繩的鈴鐺從中掉落下來,落在牆外的護城河中。
皇帝邁開雙腳,隻走了一步又停了下來。
突然用略帶苦澀的口吻問道:“朕是個薄情寡義之人嗎?”
小太監垂著腦袋,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著,像是沒聽到問話一般。
隨後,身著龍袍身形偉岸的男人抬起手,指著腳下的洛陽城,堅定的說道:“江山如畫,朕也沒有其他辦法!”
皇帝陛下說完後便收起心中的複雜情緒,又變成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
他是一個有著極大抱負的君王,軍國大事容不得他為這些小人物的命運勞神費力。
隻有一個人時才會感慨。
皇帝沒想到自己也有作為別人刀子的一天!
好一招驅虎吞狼,一石三鳥之計!
朕本該將你召進皇宮,好好的感謝一番。
可世族他們不允許,朕也不允許。
想必為了你心中的那些學子,你也不允許吧!
你叫蘇全是吧!
雖然你和朕尚未謀麵!
但朕記住你了!
此時,轟動朝野的科舉舞弊事件的幕後黑手蘇全已然回到了家中。
他一個人有條不紊的收拾好了往日常用的書籍和手記,然後拿出一個小瓷瓶放在麵前。
然後還是像著往常一樣坐在書桌前進行每日的反省。
有些話說不出口,那就隻好講給自己一個人聽了。
如今科舉舞弊一事已然真相大白,那麽崔命王生等人的命運就板上釘釘了。
那些紫袍公卿的命運我蘇全動不了,他們位高權重牽扯極廣,皇帝陛下就算有心讓世族元氣大傷,不過也要稍微掂量一下才行。
現在正是各大世族焦頭爛額有苦不能說的時候,往後的朝堂之上莫名其妙的少一批人,然後再由本次赴京趕考的學子莫名其妙的補上,我蘇全也就心滿意足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飯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件件做。
今日我身死,就是以此來告誡天下的學子:千萬不要和世族同流合汙,不然今日蘇全的下場就是你們未來的下場。
我蘇全既然已經開了先河,讓你們世族在這天下心中顏麵掃地,那麽接下來繼續對付你們的人選我早就已經預定好了。
終有一日,世家門閥是會消亡的!
終有一日,這世道也會變好的!
就在陸尋幾人火急火燎地趕到蘇全家中時,映入眼簾的卻是喝下毒藥後奄奄一息的佝僂儒生。
宋南來眼眶欲裂,心中懊悔不已,他們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
屋內,蘇全麵色發紫,身上到處都是零星的鮮血,孤單單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
宋南來連忙上前扶起臉色蒼白的蘇全,聲音哽咽道:“蘇全……”
隨後轉身對著身後的幾人喊道:“卞北往,陸公子,求求你們快來救救蘇全啊!”
卞北往麵色大驚,顧不上放下手中長刀,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前去,蹲下身子,一隻手搭上蘇全的脈搏。
他神色緊張,眉毛皺著不曾鬆懈,探查許久,三根手指微微顫抖著。
過了好一會兒,在眾人滿含希冀的目光注視下,卞北往緩緩搖了搖頭,沉重地說道:“對不起了老宋,此毒已經深入蘇全的五髒六腑,最多再過片刻,就會毒發身亡了!”
宋南來上前拉扯卞北往的衣袖,然後摘下胸前的天守者勳章放在後者眼前,艱難地露出一個笑容。
“卞北往,你忘了嗎?你上次在仙君山不是告訴我,隻要加入你們天守者,條件允許的話活個上百年都不是問題。”
“你不是還有一枚勳章嗎,你把它給蘇全,這樣他就不用死了!”
“還有那個什麽天罰,我可以一個人扛,大不了送我去一趟仙君山頂的蒼生祈福樹!”
卞北往掙脫開男人的手,苦笑著歎了口氣,認真的說道:
“是,我是說過這麽一句話,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
“來不及了!”
他何嚐不想救下蘇全,可是真的沒有辦法,除非逆轉時空回到蘇全服毒之前,接著將後者帶去仙君山頂。
可卞北往做不到,哪怕是錄書也做不到。
錄書隻能傳送至特定時間點,可無法逆轉時空。
宋南來眼前一黑,整個人跌坐在地,那個吊兒郎當的男人從沒有像現在這般認真過。
“不是的,不可能,你騙人!”宋南來的聲音帶著絕望和悲憤,他完全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他緊緊地抱住蘇全的身體,仿佛這樣就能讓時間倒流。
忽然,他轉過頭,用祈求的眼神看著陸尋:“陸公子,你一定有辦法是吧?求求你們了,一定要救救他,他不該死的,他不該死的啊!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陸尋微微張開嘴,想要安慰宋南來,但話到嘴邊卻又被吞了回去。他慢慢地走上前,試圖扶起跪地的宋南來,可是後者的身體像生了根一樣,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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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諸天神佛真的存在,宋南來甚至會鼓起勇氣去懇求他們拯救蘇全的生命。
他閉上雙眼,額頭狠狠地撞擊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
盡管心裏明白卞北往所說的都是真話,但他還是無法原諒自己。
要是自己能再快一些趕到這裏,要是自己早些時候阻止蘇全冒險,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哪怕把蘇全五花大綁,讓他永遠怨恨自己,也比現在要好得多啊!
每一次磕頭,都代表著宋南來的自責和悔恨。
看著悲痛欲絕的宋南來和倒在地上命不久矣的蘇全,眾人皆是眼眶一紅。
雖然他們與蘇全相交不深,隻見過幾次麵,可蘇全的一舉一動他們都看在眼裏。
書生自古多寂寥,千年意氣一朝盡。
陳大妞胸口被怒氣堵著,轉身一腳踢在門框上,怨恨的說著:“憑什麽像崔命王生這樣的惡人隻是發配邊疆,而蘇先生這樣的好人卻要服毒自盡。這是個什麽樣的世道,這該上哪兒說理去?”
就是這轟隆一聲巨響,讓倒在宋南來懷裏的蘇全好不容易睜開了雙眼。
當他第一眼看到來人的時候,嘴角掛著鮮血,有氣無力的笑著說道,“南來,你來了,還好等到你了!”
聽到這話,宋南來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蘇全,你怎麽就不等等我呢!我有辦法救你的,你可以不用死的!”
宋南來看著蘇全嘴角的血跡,滿心都是苦楚和無力,一如當年他抱著自己的妻子一般。
如今又要看著誌同道合的朋友死在自己懷裏,宋南來說不清的後悔。
蘇全搖了搖頭接著說道:“我該死,而且我必須死。我如果不死,又如何讓這後世的學子以我為鑒呢!”
“南來,你應該懂的啊!”
宋南來沒想到蘇全臨死之前還在掛念著那些不明就裏的學子,忍不住低吼道:“都什麽時候,你還在想這些事情。這天下的讀書人多了去了,這天下想要為民請命的官員也多了去了,為何就要你非死不可?”
說著,宋南來頓住了,因為懷中之人緊緊抓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說。
宋南來放緩了語氣,痛苦的閉上眼。
“可你這樣做,對得起你死去的母親嗎?”
“母親!”聽到母親二字,蘇全的眼睛終於有了一點光彩。
隨後他又笑了起來。
“南來,你知道嗎?我母親曾經在病榻之上摸著我的腦袋跟我說,她說,全‘兒,若你有天學成,也千萬不要忘了這世上還有無數吃不飽穿不暖的百姓。”
蘇全掙紮著坐起身,看向天上的白雲。
“母親,全兒一刻都沒有忘記!”
蘇全對母親的話記憶猶新,他的母親一生都不曾念過書,可與古來聖賢一樣看不得無權無勢的百姓過不了一天安穩日子。
並非是底層人的不自量力,隻是自己吃慣了苦頭,也看多了別人吃的苦頭,卻還是覺得這個世道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宋南來扶著懷中人的後背,流著眼淚默默地說道。“蘇全,可你對不起自己呀!”
蘇全咽了一口即將流出來的血水,淡然的開口:“南來,自古忠孝兩難全,我蘇全隻單名一個全字,你說我如今算不算死的其所?”
麵對蘇全的發問,宋南來不知道如何作答。
一時間,這個老舊房屋中,沒有一個人能說上話。
卞北往不擅長這些哭哭啼啼,可心裏實在難受,隻好扛著新打造的大刀來到窗邊。
唯有陸尋默默走上前,仿佛有了一個答案。
他朝蘇全拱手作揖,接著席地而坐,像極了論道。
“以前不知道何為書生意氣,也不知道何為前人風骨。那時候輕信謠言,總覺得書生就會紙上談兵,直到遇見您,我這才知道什麽是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蘇先生當得起這四句!”
蘇全淡然一笑,鮮血染紅牙齒和嘴唇,他從不在乎這些俗世的褒貶。
“是嗎?”
“這都不重要!”
那雙黯淡的眼眸之中隨即又露出一抹精光,
“我蘇全雖然佝僂,可一生俯仰無愧於天地。”
“咳咳,這就夠了。”
蘇全一陣咳嗽,好似精氣神快用光了。
宋南來轉頭過去,不忍再看。
蘇全提起所剩無幾的生機與陸尋對視,一隻手抓住後者。
“如今崔命王生等人亦是在劫難逃,我也算幫了你們一個忙。”
“現在蘇某也有個不情之請,可否也幫我一個忙?”
既然要開萬世太平,現在做得這些可還不夠啊。
陸尋兩隻手包住男人的單手。
“蘇先生您說,我們肯定做到!”
蘇全用盡全身力氣指了指書桌。
“幫我把桌上的書本和手記交給前麵學堂中一個叫做陳其美的孩子。本來應該是我親手交給他的,現在也隻能拜托你們了!”
“然後幫我再跟他說一句對不起,說我再也沒辦法跟他念書了!”
想起那個叫做陳其美的孩子,蘇全心中就有一些欣慰。
那個孩子跟自己很像,沉默寡言,一心隻讀聖賢書!
你叫陳其美,想來命運應該能幫你做到兩全其美吧!
孩子,你不要怪我!
陸尋剛想應承下來,隻見蘇全那抬起的手臂就無力的垂了下去!
可眼睛依然是笑著的!
蘇全死了,死在了春天來臨之際。
也死在了他一手締造的春闈來臨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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