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兩盞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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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城外的一處官道之上,漫天黃沙揚起。
    四個年輕男子騎著大馬,落寞的一步三回頭,看著視線之中的洛陽城越來越小,那道可供八匹大馬同時進出的城門變成一個黑點。
    此後,這座承載著無數人夢想的洛陽城就與他們再無瓜葛了。
    回想起幾人當初意氣風發來到這裏,任誰都知道光是憑借他們的身份勢力,想要在洛陽城碌碌無為都是難上加難。
    功名利祿,甚至是掌握王朝的話語也隻是時間問題而已。
    可如今卻隻能灰頭土臉的離開。
    他們有太多的不甘,那是與生俱來的驕傲被徹底踐踏,一世英名盡喪。
    可事實擺在眼前,麵對皇上的一道聖旨,他們以後也隻能當那坐擁萬貫家財的世族旁係富家翁,再也無法成為朝堂之上戰立於前的帝國引領者。
    看似命運對他們不薄,至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閑來還可以勾欄聽曲。
    這已經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生活了。
    但其中落差,沒有經曆過大權在握淩駕眾生的人是無法體會的。
    一位年輕男子猛抽幾下鞭子,快速脫離隊伍,來到最前方。
    隨後勒住韁繩,馬兒兩隻前蹄騰空。
    年輕公子調轉方向,麵朝另外三人說道:
    “王生,你就沒有半點想說的嗎?”
    皇帝不念舊情執意要將自己等人發配,可好在家族從中斡旋,才免去了皮肉之苦。
    雖然現在看起來像是自由身沒有官差衙役押送,可終究還是一肚子的怨恨。
    王生籲了一聲,飛奔的大馬喘著粗氣在地上留下一連串密集的腳印。
    王生落魄至此,已經沒有和前方那個名叫崔命的男人一爭長短的心思。
    他輕踹兩下腳蹬,騎著大馬緩緩靠近崔命,惆悵的說道:“崔命,木已成舟,別再自討苦吃了,上麵那位狠著呢!”
    崔命此刻換上了一件黑色不帶任何花紋的衣袍,而那件文官中最為清流的紅袍早就不知所蹤。
    他怒目圓瞪,揚起手中的馬鞭,但又輕輕落下,長長一聲歎息。
    王生左顧右盼,這官道上人影不絕,大多是向著洛陽進發,隻有寥寥數人是和自己方向一樣,但像自己等人騎著大馬的倒是不曾看見。
    他小聲的說道:
    “為今之計也隻能慢慢謀求變數了。”
    如今還有什麽好說的,雖然被貶邊疆,可世族子弟的身份還在,難道自己還要像市井小民一樣再去爭個對錯嗎?
    隻要家族還在,自己就還有翻身的機會。
    崔命不置可否,抬頭看了看太陽,已經偏過頭頂。
    他回望洛陽城,又想起那個為自己整理衣襟的佝僂男人,心中痛的厲害。
    何為虛情假意,難道你蘇全對我崔命所做的一切都是欺騙嗎?
    那是他第一次視一個外姓之人為自己一生仰仗,就連族中也隻有那個什麽神秘莫測的族長可以相提並論。
    崔命心疼之餘,再次憤怒起來,長歎一聲:
    “想我崔命一直以來自命不凡,竟然也淪落到這個下場。他一介凡夫俗子放著好好的榮華富貴不要,憑什麽來反我們?”。
    “他到底憑什麽!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嗎?”
    說罷,手中馬鞭重重扔在地上,胯下大馬嘶鳴一聲,似是被主人驚嚇到了。
    官道來往之人緊了緊肩上行囊,紛紛靠邊行走,盡量不與路中間四個麵色難看的馬背公子起衝突。
    王生拉了拉崔命衣袖,一如蘇全還沒介入世族和皇帝紛爭之前,願意維持表麵上的和諧。
    “好了,別鬧怒了,可還有外人看著呢!”
    但一想起那個始終麵帶笑意的佝僂男人,王生也是有點後怕。
    他沒料到此人從始至終的目標就是為了新政,也是為了擊垮世族在朝廷和民間的威信。
    “怪我當時輕信了他的花言巧語,才會將此事弄巧成拙。”
    崔命沒有多加氣惱麵前之人的背信棄義,再次望了眼那座雄城,冷冷的說道:“總有一天這洛陽城還會有我一席之地的!”
    隨後,他沒有去撿那根丟在地上的馬鞭,反而奪過來王生手中的馬鞭。
    “不過也好,這樣一來我們崔氏和你們王氏也能同仇敵愾了。真以為我們世族的底蘊就這樣而已嗎,鹿死誰手還尚未可知呢!”
    馬鞭揮出,崔命先行一步。
    馬蹄所踏之處塵土飛揚!
    王生反應過來時,手中已然空落落,他與身後兩個密謀者對視一眼。
    崔命還是這麽霸道。
    不過王生這回沒有生氣,也不存在笑裏藏刀。
    那個名為蘇全的男人雖然可惡,可確實教會他不少東西。
    就好比它和崔命之爭,明明是一個利益團體,卻非要爭個第一第二。
    這也是佝僂儒生有機可乘的原因。
    王生也沒有認輸。
    千百年來,永遠隻有流水的王朝和鐵打的世族。
    傍晚,崔命一行人路過一間鄉野客店。
    客店年久失修,是棟矮舊的木屋外加一個不大的籬笆院子,從外麵看起來就破破爛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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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門上豎著一個紅色旗杆,上麵用白色針線縫出旅店二字,而在大字下方則畫著一個開蓋的酒壇子。
    崔命等人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雖然心中一百個不情願,可方圓數十裏也隻有這一家可以投宿的地方,他們也隻好勉強委屈自己。
    崔命可不管這小店是否處在荒郊野外,推開院門將大馬縛住後就直接衝木屋裏頭大喊:“小二,趕緊給我們上幾個精致小菜,再溫兩壺酒。”
    木屋之中沒有任何反應,連個接待的人也沒有。
    崔命火冒三丈,兩三步就衝進屋裏頭。
    隻見一個頭發灰白的男人正趴在櫃台上打瞌睡,腦袋一聳一聳,似乎下一秒就要砸下來。
    崔命手中馬鞭猛地砸在櫃台上,大聲嗬斥。
    “混賬,沒看到有客來了嗎!還不趕緊給我們準備些精致小菜!”
    灰白長發男子一蹦三尺高,看清幾人麵貌後趕緊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鞠躬說著抱歉。
    他抽下肩上的白布,從櫃台裏麵繞了出來,對著屋中一張看起來還算嶄新的桌子擦拭起來,然後將崔命迎上座位。
    灰白長發男子彎著腰,在四人麵前指了指自家旅店:
    “客官,小店就這規模,精致小菜肯定不如洛陽城的。”
    見崔命又要拍案,他又指了指廚房,笑著說道:
    “不過今日,我家掌櫃釀的米酒正好出窖。那酒香味能飄出十裏地,在這附近都是聞名的,從洛陽而來的老饕都不在少數。我等會兒給您幾位多裝點!”
    一聽到有酒喝,趕了一天的路的王生不自覺舔了下嘴唇。
    “那就快一點,別讓我們等太久!”
    享用慣了名貴年份酒,偶爾嚐嚐鄉間小酒也是不錯的。
    不一會,夥計就端上來一小壇酒,然後點燃四人桌下的小火爐。
    “您幾位稍等,先喝點酒暖暖身子!”
    崔命見著小二有點眼力勁,隨手丟出一兩銀子。
    “賞你的。另外,好生幫我們照料馬匹,出了差錯拿你試問。”
    灰白長發男子沒接住,銀子掉落在地上,他卑躬屈膝的撿起來,有用袖子擦了擦上麵的灰塵,開心的說道:
    “我辦事您放心,你幾位先喝著!”
    說完,小跑著出了門。
    崔命打開酒壇上的泥封,聞著裏麵溢出來濃鬱的酒香味,忍不住讚歎了一句:“不錯,真香啊!”
    順手給之前各懷鬼胎的幾人倒滿。
    “來來來,大家一起嚐嚐!”
    冤家宜解不宜結。
    如今他們都是被貶出京,以後路上還得互相照應。
    喝了這杯酒,過往的恩恩怨怨也都一筆勾銷。
    王生先是小抿一口,察覺到唇齒留香後,又一口喝完杯中酒。
    兩根手指捏著酒杯旋轉,他笑著說道:“這荒野小店竟然有如此美酒,民間果真藏龍臥虎!”
    屋外有寒風,手中有美酒,腳邊火盆冒著熱氣,崔命隻感覺一天的鬱結消散了些。
    這滋味很難形容,就好比住慣了寬敞的大宅院,突然擠在一間很小但很有安全感的小屋內。
    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
    崔命咂咂嘴,意猶未盡。
    “這酒是不錯,這地方也不錯。”
    隨即話鋒一轉,看向王生。
    “但依我看啊,王兄的興致更不錯!哈哈哈哈!”
    王生接過酒壺,依次給幾人滿上。
    “崔兄說笑了,隻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又怎知我不是在苦中作樂呢!”
    好一句苦中作樂,落魄時碰到破舊的旅店,再喝一口熱酒暖身。
    說是應景,實則是無奈之舉。
    就在此時,一位老儒生也走入了小店。
    他早已改頭換麵,零落的長發已被束起,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想來是經常清洗。
    崔命一眼就認出了此人乃是當初在洛陽酒樓之中大放厥詞的宋南來,當下放低手中酒杯,大喊一聲:“是你,宋南來!”
    “崔公子好眼力,還認得在下。”宋南來挑了個崔命附近的桌子就坐了下來,也要了一壇米酒,語氣不急不緩,“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可就是不知道崔公子為何淪落至此?”
    雖然宋南來話語裏不帶任何譏諷,但崔命還是心頭不快,連苦中作樂都沒了興致。
    這窮酸儒生竟敢如此對自己說話,當真是不要命了。
    他冷冷瞧著對麵男人自斟自飲,故作強勢的說道:“哼,隻要我崔氏不倒,終有一日我還會重新回到洛陽。你們這種落魄書生苦等了一輩子的夢想,我等唾手可得!”
    此地雖然很美妙,偶爾體驗一下底層人民生活也不錯,崔命可以向下兼容,但不能隻待在底層。
    宋南來沒有否認,淡淡地說了一句:“都說人隻有真正落魄一次的時候,才會反省以前的荒唐之處。敢問崔公子,你可知蘇全為何要這樣做?”
    崔命徹底被激怒,一腳踹翻身子底下的火盆。
    冒火星的碎碳亂了一地。
    店小二趕忙出來打圓場,小心翼翼的收拾著殘局,灰白的長發底下則是不懷好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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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生三人眯著眼睛,很難理解這個老儒生哪來的膽子,就算虎落平陽,也不是隨便可欺的。
    口出狂言,擺明了是在傷口上撒鹽的宋南來不受影響,吹了吹漂浮在酒杯上的碳屑,挑釁似的對崔命敬酒。
    崔命氣笑了,剛想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教訓老儒生,一旁的王生就按住了他。
    “別再上當!”
    崔命一愣,然後深吸一口氣,舉起酒杯說道:“哼,一個死人而已,我何須知道他的想法。”
    “你們這些儒生就是看不清現實,就是不滿足現狀。要沒有我們,這天下的百姓哪來的安居樂業。你們難道不知我們的父輩給王朝做了多大的貢獻嗎?現在日子好了,你們多讀了幾本聖賢書,真以為懷抱一腔熱血就可以以下犯上了嗎?”
    一口喝下這不知是敬酒還是罰酒,崔命冷笑一聲。
    “賤民!”
    這些個整天之乎者也的酸儒就是太平日子過夠了,總想著推陳出新,試圖染指遙不可及的東西。
    安安穩穩的接受命運不好嗎?
    宋南來昂起頭顱,酒液在口腔劃過,酸酸甜甜。
    他已經記不清上一次和蘇全喝酒是在什麽時候了,可大部分情況下都是他發表見解,對現實針砭時弊。
    而蘇全,那個當時就有駝背跡象的儒生則是蜷著腿坐在椅子上,一邊倒酒一邊傾聽,從未做過任何批判。
    四十載的歲月中,蘇全從未說過一句喪氣話。
    既沒有怨天尤人,也未曾歇斯底裏。
    但現在,宋南來準備替死去的佝僂男人給這個世間好好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
    “人生來平等,何來尊卑上下之說,世族一開始也並不是高不可攀的。蘇全沒有說錯,你們就是一群攀附在百姓身上的蛀蟲罷了,肥了你們苦的就是百姓。你們就是居高臨下太久了,全然忘記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宋南來邊說邊拿出一個杯子放在自己對麵,然後往裏頭添滿酒。
    他舉起手中酒杯和對麵酒杯相碰。
    “你們想要家族經久不衰這是人之常情,可手段別那麽肮髒。長此以往百姓們想要出頭日的決心也會如洶湧的洪水一般接踵而至,一波更勝一波。”
    “那麽我替蘇全再多說一句,你們世族承受得起嗎?”
    說完,宋南來瞪眼瞅向那個世族公子,當著對方的麵將酒倒在地上。
    崔命無言以對,手指在微微顫抖,老儒生的聲音不大,可字字句句直戳崔命的心窩,尤其是最後那個殺人的眼神,根本生不出抵抗。
    “別廢話了,你跟蹤我們到此所為何事?”王生不想和這種整天做著白日夢妄想推翻世族的老儒生廢話,不耐煩的一拍桌子,“如果隻是想來嘲諷一番,那你算是找錯人了。”
    他之前對崔命都是陽奉陰違,可大家都是一個利益集團,真當什麽人都可以隨便奚落嗎?
    宋南來本就沒奢望三言兩語就可以讓幾人良心發現。
    畢竟蘇全教導崔命那麽久,後者早就是朝堂新貴了,不還是隻顧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嗎?
    何曾有治世安民的覺悟?
    宋南來不掩藏自己的來意。
    “在等人。”
    話音剛落,就聽見遠處馬蹄聲響起。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騎著駿馬飛奔而來,口中還在喊著:“公子,老奴來了!”
    崔命隻覺得聲音耳熟,回身一看竟然是府上的老管家。
    他疑惑的說道:“崔伯,你怎麽來了?”
    “事出緊急,家主托我給你們幾位帶封信!”管家不著痕跡的躲避了一下崔命的眼神,然後便從懷中掏出信交給崔命。
    那感覺似乎是怕被崔命看破一樣。
    崔命也來不及細想,接過信細細閱讀,眼睛越發明亮,之後便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宋南來你可知信中說了些什麽?”
    宋南來見對方高高舉起信件,故意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何事能讓崔公子如此開心?”
    崔命眼中藏不住的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得意的說道:“如蘇全所料,今日朝堂之上果然數十名官員辭官告老還鄉。皇帝陛下想要朝堂換一換新氣象已經是眾所周知,可他萬萬沒有料到家主破釜沉舟聯合其他世族,來一招釜底抽薪鼓動更多的官員一起辭官,信中都是些朝廷大臣的聯名。”
    “此事當真?”王生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搶過信件,看了好半天確認無誤之後才如夢初醒般笑出聲來,“哈哈哈,看來不久後,我們也能官複原職了。”
    “蘇全啊蘇全,人算不如天算,你就算再怎麽多智近妖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局吧!”崔命忍不住冷笑,“蘇全,你死不足惜啊!”
    如果真如家主心中所說,那明天的朝廷中樞將會一整個癱瘓掉。
    陛下再怎麽著急對付世族也不可能真的同意此事。
    到時候,自己等人隻要等個一兩年,等天下學子忘了新政的醜聞,官複原職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崔命很有自信,反正天下百姓都健忘,稍微給點甜頭就可以既往不咎。
    政治永遠不是你們這群自命清高的儒生可以玩的轉的,因為你們手上沒有籌碼,也就沒有談判的資格。
    崔命心情大好,拿起桌上的酒壇也給宋南來倒上一杯,滿不在乎的說道:“我剛剛說什麽來著,隻要崔氏不倒,我就永遠不會輸。”
    “不過我很佩服你們的膽量。”
    崔命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坐在宋南來的身邊。
    他用手指著客店小院門口,兩盞用來給過往的旅人照明的燈籠。
    “你和蘇全就像門口那兩盞燈籠,雖然用盡全力試圖點亮整條大道,可是在這漫漫無邊際的黑夜中卻是如此的不起眼。等到明天一早,那兩盞燈籠就會被遺忘。我依然可以做我的官,你們依然隻能在鄉野間默默無聞。”
    認清現實吧,宋南來!”
    外麵是黑茫茫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越往遠處看,恐懼越甚。
    宋南來盯著在風中搖曳的兩盞燈籠,其中火光忽閃忽閃,如兩個小小的螢火蟲將要被黑暗中的不祥力量給吞噬。
    他小聲的嘀咕著。
    “我們兩個真的隻是燈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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