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殺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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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在是早上9點整,這裏是《戰旗飄揚》特別節目,為全國同胞播報。”
    女主持人的聲音不算清亮,帶著點刻意壓低的沉穩,偶爾會被窗外掠過的風聲切得顫一下,還裹著收音機特有的輕微電流雜音。
    “你們兩個使把勁啊,我他媽一個人爬不上去!”張涵臉憋得發紅,一邊吼一邊把力氣都灌進胳膊裏,雙手死死扣著車後鬥的鐵沿,腳尖在輪胎花紋裏蹬實了,一點一點往上挪,腰腹繃著勁才把上半身撐起來。
    “張哥,別急,我托著你呢!”臭蟲在後麵踮著腳,手掌實實在在抵在張涵腰上,跟著他的動作往上推。
    “在使勁了在使勁了!上士最近是真沉!”趙承宇在車廂裏彎著腰,胳膊伸得筆直,攥住張涵的手腕往後拉,兩人力道湊到一塊,張涵才順勢把腿挪進後箱,一屁股坐下就開始大口喘氣,後背的汗都把衣服溻濕了。
    前方駕駛座的車載廣播早調到了最大音量,一字一句清晰地往車廂裏鑽。
    “各位同胞,當前咱們正處在一場關乎民族存續的硬仗裏。這不是說打一場勝仗、贏一次會戰,就能徹底鬆口氣的事,更沒有速戰速決的道理。”
    主持人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翻稿子,接著又沉了下來,“就像咱們老輩人說的,守家護院、扞衛尊嚴的仗,從來都是熬出來的,得靠一股子韌勁兒,咬牙堅持,長期跟它耗。”
    “每一寸土地能守住,每一分力量能聚起來,靠的都是全國人擰成一股繩。後方的工廠多造一個零件,地裏多收一斤糧食,前線的戰士就能多一分底氣,這不是空話,是咱們實實在在能攥在手裏的希望。”
    “咱們必須做好長期苦戰的準備,一分錢、一粒糧、一個零件,都得用在刀刃上,絕不能浪費。”
    “又他媽開始這套……”張涵撇撇嘴,嘴角掛著點不屑的淺笑,靠在車廂壁上聽著,眼神飄向遠處,跟聽天書似的。
    這趟運輸的是正兒八經的軍用卡車,一次性來了兩輛,車鬥兩側站著壓車的士兵,足足一個班,手裏的槍都挎在肩上。
    卡車確實皮實,金屬車廂看著就結實,後麵蓋著的兩層雨布繃得緊緊的,風刮上去隻響,看著就比之前的破卡車暖和不少。
    潰兵們正一個個往車廂裏挪,有人腿受了傷,一瘸一拐的,得靠旁邊的人扶著胳膊,才能慢慢爬上來,爬上來就往角落一縮,沒什麽話。
    上頭好像也不擔心這些人會跑。
    畢竟活路已經定下來了,這會兒誰也不想再當逃兵,再遭那份餓肚子、挨冷槍的罪。
    前頭的廣播還在響,主持人的聲音多了點沙啞的懇切:“咱們合眾國人,從來沒有遇著難就低頭的道理。國家把大家的力量聚到一塊兒,就沒有跨不過去的坎。”
    “此刻,不管你是開著車往前線送物資,還是在後方守著自己的崗位,都記著:你多扛一天,多幹一點,都是在給勝利攢勁,你的每一份堅持,都算數…”
    趙承宇收著腿往張涵旁邊靠了靠,肩膀挨著肩膀,側過臉,手掌攏在嘴邊道:“張上士聽出來這次廣播的含義沒有?”
    “傻子才聽不出。”張涵還沒順過氣,胸口跟著呼吸微微起伏,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又輕輕揉了揉胸口,老謀深算道:“灘沙江防線要往後撤,這是在呼籲後方的百姓節衣縮食,湊物資呢。”
    臭蟲卻還是稀裏糊塗的,眉頭擰成個疙瘩,嘴剛張開想追問“撤防跟廣播咋扯得上關係”,眼角餘光就瞥見車鬥邊押車的士兵正往這邊掃,話頭立馬咽了回去,趕緊低下頭裝作查看自己小腿處的傷勢。
    關乎國運的這一仗敗了,灘沙江防線後撤已成定局,
    這事兒瞞不住,卻也不能直白地擺到台麵上說。
    不管高層怎麽盤算,總得給全國百姓一個說法,而且話說得必須好聽,得把“撤防”的被動、“缺物資”的窘迫,都裹進“長期苦戰”“戰略調整”的殼子裏,盡量掩蓋到尋常人聽著隻覺是鼓勁、不仔細琢磨就品不出裏頭貓膩的程度。
    一場江防戰,從戰報上看,不過是標注著“灘沙江戰役”的一次局部會戰,字裏行間輕描淡寫,似乎掀不起多大波瀾。
    可往深了想、往大了說,這一敗的影響,卻像往平靜的湖裏投了塊巨石,一圈圈漣漪能蕩到千裏之外的後方,連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議論,都變了味。
    先前南方地區淪陷,高層還能找補說辭。
    說是感染者搞突襲,病毒傳播範圍太廣,地方部隊得分散應對,沒能及時收攏兵力,才讓對方鑽了空子。
    這話聽著也算有幾分道理,至少能把“敗”歸為“意外”,不算真刀真槍正麵打不過的“硬敗”。
    既多少挽了點軍方的顏麵,也能穩住後方百姓“不是打不過,隻是沒防備”的信心,讓大家還能抱著點盼頭。
    可這次的灘沙江戰役,完全是另一回事。
    這是提前半個月就開始籌備的硬仗,防線拉了幾百公裏,不光調來了能打硬仗的主力部隊,連剛訓完基礎科目、帶著青澀勁的預備役征召兵,都一批批往這邊補,數都數不過來。
    從上到下,沒人敢懈怠。
    指揮部裏的軍官對著地圖推演到後半夜,鉛筆在灘沙江的位置畫了無數圈。
    戰壕裏的士兵抱著槍啃幹糧,眼神都盯著江對麵的方向。
    所有人都憋著一股勁,就等著打場勝仗,把這防線牢牢釘在灘沙江,讓後方也能踏實睡個覺。
    明擺著是場硬碰硬的正麵對決,兵力、彈藥、糧食往這兒填了多少,誰都看在眼裏,全國人都攥著心等著贏。
    可結果呢?還是敗了,敗得連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陣地丟了大半,重型武器要麽炸成了廢鐵,要麽被對方拖走,連找補的理由都編不圓。
    總不能說主力部隊也“反應不及時”,更不能說預備役沒盡力吧?
    有人這時候就說,“原來的小勝就不算了嗎,好歹也挫敗了感染者的幾次進攻。”
    可這話剛出口,就被更沉的沉默壓了下去,誰都清楚,那幾次小勝根本算不得數。
    跟灘沙江這仗的分量比,那些零星的勝利連塞牙縫都不夠。
    打仗跟算賬不一樣,沒有什麽功過相抵的說法。
    輸了就是輸了,陣地丟了、兄弟沒了,再多“曾經贏過”的話,也換不回防線,更換不回那些埋在灘沙江邊的人。
    連軍方內部都開始犯嘀咕,私下裏有人忍不住問:這仗,到底還能不能打得贏?
    最近的日子裏,小股的局部戰役就沒順過,十仗裏倒有七八仗是輸的。
    好不容易籌備了這麽久的大會戰,本想著能扳回一局,到頭來還是這個結果,心裏的底氣早被磨掉了大半。
    開戰前,高層在廣播裏放的話還響在耳邊:“目前前線兵力充足,物資儲備足以支撐防線堅守一年,誓與灘沙江共存亡!”
    那會兒多少人聽了這話安了心,連後方工廠的車床都轉得更歡了。
    現在倒好,不過一個月光景,話鋒陡轉。
    廣播裏再不提“堅守一年”,隻反複說“長期苦戰”“凝聚力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
    “再確認一遍人數!”
    一名憲兵中尉邁著大步走過來,用手中文件的硬殼邊角敲了敲車廂鐵皮,“咚、咚”兩聲,“出了這個哨卡,再出逃兵,就是你們的責任。點清楚了,在這簽字。”
    押車的班長從車廂裏探半個身子出來,手裏攥著張疊得皺巴巴的名單,指尖點著人頭數:“一、二……五十二、五十三。沒錯,全在。”他又掃了眼車廂裏。
    潰兵們都縮著,沒人敢動,才伸手接過憲兵遞來的鋼筆。
    筆尖有點堵,班長在文件空白處輕輕劃了兩下,墨水才順溜地滲出來,又歪著胳膊。
    在簽名欄裏一筆一畫寫自己的名字,字跡算不上工整,卻很用力,末了還特意用指腹按了按墨跡,確認沒蹭花,才把文件和筆一起遞回去。
    憲兵中尉接過文件,指尖捏著紙頁翻到對應頁碼,掃了眼簽名,又抬頭往車廂裏快速瞥了一圈,目光在每個人臉上停了不到一秒,沒多說一個字,隻朝駕駛座方向抬了抬下巴。
    駕駛座的士兵應了聲“好”,擰動車鑰匙,排氣管慢慢冒出股淡灰色的煙,散在風裏。
    車廂裏的人下意識往兩邊靠了靠,雨布被風吹得晃了晃。
    張涵靠在冰涼的車廂壁上,看著憲兵的身影在後視鏡裏越來越小,直到看不見,才惱怒的罵道:“狗日的雜種,不知從哪學的破招,昨晚用手電筒照老子眼睛,晃得人半天看不清!等哪天老子熬出頭,一定把槍管子塞進你屁眼子,讓你也嚐嚐滋味!”
    旁邊的臭蟲吸著鼻涕,鼻子通紅,聽見這話,連蒙帶猜地湊過來:“張哥,咱們這是要去哪個收容站啊?剛才聽憲兵聊天,說壁水市那邊有個最大的,其他地方的收容站都小,容納不了多少人。”
    “我寧願去小的。”趙承宇卻皺著眉,語氣裏帶著後怕,“越大的地方越不自在,規矩死得能噎死人。咱這些從主力退下來的,到了那兒指定被扒拉出來,要麽填回老部隊接著扛槍,要麽塞進新組建的隊伍衝前線,反正沒好果子吃!”
    張涵用手背敲了敲身邊的雨布,聲音頓了頓,又朝車鬥邊壓車的士兵瞥了一眼,才開口:“好歹還能活著回去重組,能吃上足額的皇糧,不用擔心吃了上頓沒下頓。”
    “那張哥會不會讓我們直接回家?”臭蟲又換了個說法:“我們好多人膽子都嚇破了,拉上去可能沒有再戰之力了。”
    張涵斜了他一眼,眼皮耷拉著犯困:“你是壓縮餅幹吃多了,脹到腦子進水了?我問你,要是招個殺豬匠,你是選沒殺過豬的小白,還是選殺錯過豬但懂刀子的?”
    臭蟲想都沒想:“那肯定選沒殺過的啊!幹淨省事,就算多教幾天也值!”
    張涵“嗤”地笑出聲,用胳膊肘懟了懟旁邊的趙承宇,示意他解釋。
    趙承宇憋著笑,拍了拍臭蟲的肩膀:“傻兄弟,殺豬跟當兵一個理,你要是不急著用,當然能慢慢教小白;可現在前線等著用人,是有經驗的老兵上手快,還是讓新兵蛋子拿著槍瞎比劃強?你說,現在有那功夫慢慢選嗎?”
    臭蟲撓了撓頭,半天沒吭聲。
    其實去哪收容站,幾個人心裏都門兒清,再怎麽討論也是白搭。
    這些潰兵,要麽是主力部隊下來的,要麽是征召師裏退的,除了去壁水市那個大收容站,還能有別的地兒去?
    後方早就把他們盯上了,就像二戰那時候,國軍中央教導團散了的兵,多少地方雜牌打破頭都要搶。
    他們正經練過戰術,知道怎麽開槍、怎麽躲炮,就算歇個三五天,也比剛征召的新兵強十倍。
    後方缺的就是這種能直接頂上去的人,怎麽可能讓他們去小收容站享清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