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布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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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楊峰再見到劉貴平時,兩個人都有些不自然,彼此欲言又止。楊峰先定了定神,輕聲說道:“如今特務們愈發猖獗,你再出去的時候千萬小心。”
劉貴平咬了咬嘴唇:“你也不要過於傷心,我很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不過立場不同,他們既然選擇了那條道路,也是為了他們的信仰,所以這件事不好評說。”
楊峰心裏清楚,隻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那些兄弟的認知裏,效忠黨國便是正統,這事本就無可厚非。
正說著,桌上的電話響了。楊峰揮了揮手:“你去忙吧。”劉貴平點了點頭,轉身出去了。
楊峰接起電話,頓時大喜——妻子劉芝華在醫院生了。他急急放下電話,招呼警衛開車往廣州趕去。
見到劉芝華的瞬間,楊峰滿心愧疚。妻子生孩子對女人來說是道難關,自己卻因公務繁忙沒能守在身邊。他放下鮮花,輕聲道:“芝華,謝謝你。”
劉芝華臉色雖有些蒼白,卻笑著說:“女人生孩子本就理所當然,這有什麽可謝的?”
楊峰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目光轉向身邊的孩子,一張小臉皺巴巴的,說實話,剛生下來這模樣確實算不上好看。
病房裏有公司的兩個職員照看著,楊峰拿出紅包遞給他們:“你們也辛苦了。”兩人笑著接過,連連道賀。
楊峰在廣州待了兩天,見劉芝華的表妹從老家趕來照顧她,便放下心來。隻因手頭事務繁雜實在離不開,他才匆匆告別,趕回駐地。
楊峰一回駐地,立刻讓人叫來楊勇。兩人坐下後,他開門見山:“二哥,眼下局勢已難挽回,我想請你即刻辭去軍職。帶著家人,再去尋振華兄的家眷,一起去香港。小毛和鐵柱在那邊已經站穩腳跟,你是知道的。看這情形,共軍怕是很快會有大動作,得提前做打算,免得事到臨頭措手不及。”
楊勇沉聲道:“行,我聽你的。”
說辦就辦,楊勇當天便匆匆卸去軍職,帶著幾個在警衛連任職的楊家子弟趕赴湖南。一番周折,順利找到了李振北的弟弟、妻子和孩子們,緊接著又轉道四川,接了自己的家人和黃四狗的家眷。
一行人三十多口,料理完家中雜事後抵達廣州。楊峰早已和香港那邊聯絡妥當,讓他們在廣州暫歇三日。期間,他對李振北的妻子王氏說:“嫂子,你放寬心,香港那邊我都安排好了。你們過去後隻管安心住下,孩子們上學、將來娶媳婦的事,都交給我。”
王氏雙眼紅腫,哽咽道:“多謝楊長官。振北能有您這樣的兄弟,真是祖上積德了。”說著,眼淚又止不住地落下來。
楊峰心裏一陣酸澀,對楊勇道:“送他們上船吧。”
三家人三十餘口,連同幾個楊家子弟,就這樣登上了開往香港的輪船。楊峰站在碼頭,望著船影漸遠。
碼頭上,楊小毛一身筆挺西裝,襯得身形愈發利落;鐵柱則是綢布褲褂配青呢禮帽,嘴裏叼著雪茄,墨鏡後的眼睛不時瞟向海麵,對身邊人撇撇嘴:“小毛,這船怎麽還沒影?”
楊小毛看他一眼,笑道:“怎麽,咱們忠義堂的鐵爺這就等不及了?待會兒二爺到了,我可得說說,如今鐵爺的排場,可比在老家時大多了。”
鐵柱“呸”了一聲,摘下墨鏡斜睨他:“再胡咧咧,信不信我讓夜總會那幾個頭牌今晚輪了你?”
楊小毛趕緊擺手:“饒了我吧,你那愛好自己留著。”
說起來,鐵柱剛到香港時還算安分,帶著手下幫輪船公司看場子、管貨物。誰知碼頭上的青幫分子見他們是外來的,竟來搶生意,還打傷了兩個夥計。鐵柱本就性烈,當即帶人打了回去,幾場硬仗下來,對方死傷不少。
領頭的是從上海逃來的青幫大佬黃四爺,氣不過糾結了二三百人報複。沒成想鐵柱早有準備,手下帶來的漢子都帶著衝鋒槍、手槍,一場混戰打得對方抱頭鼠竄。他沒下死手,卻也打斷了三四十人的腿,這下徹底在碼頭立了威,索性成立了“忠義堂”。
如今忠義堂已有六七百人,占著好幾家夜總會、麻將館,鐵柱成了有名有號的人物。虧得楊小毛機靈,早早跟當地警察搭上線,又有漢斯從中斡旋,才算把這攤子穩住。
輪船終於靠了岸,海關人員正逐一審驗證件。鐵柱帶著人邁著大步走過去,“咚”地敲了敲辦公桌:“這些都是我的朋友,怎麽,還信不過?”
一旁的楊小毛趕緊把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塞過去。海關人員抬頭見是鐵柱,臉上瞬間堆起笑:“原來是鐵爺!您的朋友,那還用說?快請快請!”說著麻利地蓋了章,把一行人都放了過來。
等他們走遠,幾個海關人員摸著信封眉開眼笑:“還是鐵爺出手闊綽!剛才他手下說了,今晚去夜總會,酒水全包——下班就走!”
楊勇看著鐵柱,打趣道:“行啊鐵柱,如今都成‘鐵爺’了。”
鐵柱在楊勇麵前卻不敢托大——他本是楊家長工的兒子,楊勇是楊老太爺的義子,論輩分是他的主子。他忙笑道:“二爺您可別臊我,我哪擔得起?您和家眷到了,大少奶奶早把別墅收拾好了,要是住不慣,就去我那兒。”剛想順嘴說些玩笑話,瞥見楊勇的妻小跟在後麵,趕緊收了話頭,揚手道:“走走走,上車!”
幾輛小巴載著三十多人往楊峰的別墅趕。江宛如、碧珠早已等在門口,江宛如見過世麵,笑著對李振北的妻子、黃四狗的遺孀說:“到了這兒就跟到家一樣,放寬心住。孩子們上學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放心吧。”眾人見她妥帖周到,都感激不已。
楊勇的妻子一眼看見碧珠懷裏的兩個孩子,尤其是長成半大姑娘的小草,頓時喜上眉梢——她當年看著小草出生,如今再見格外親熱。
就這樣,一行人在香港落了腳。楊勇去了商社,幫著漢斯打理事務;李振北的妻子和弟弟去了江宛如開的茶社幫忙;黃四狗的家眷也在別墅附近住下,孩子們很快進了學堂。昔日戰場上的牽掛,總算在此處有了安穩歸宿。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老謝的密會讓劉桂平怔住——組織調她即刻前往山東,歸建濟南的老部隊,昔日賞識她的楊政委點名要她。盡管心中對楊峰千般不舍,她仍咬牙應下命令。老謝歎道:“桂平同誌,眼下形勢向好,你是延安出來的知識女性,又有多年工作經驗,部隊正缺你這樣能文能武的幹部。”她攥緊拳頭:“請組織放心,我這就去和楊將軍告別。”
然而趕回警備司令部時,楊峰已奉命去廣州開會。劉桂平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指尖撫過他常坐的藤椅,最終提筆在信紙上疾書。信箋壓在桌麵,她匆匆收拾行囊,轉身時眼圈泛紅,腳步卻異常堅定。待楊峰回來,隻聽聞“表小姐已離開”的消息,展開信紙的瞬間,他捏著薄紙的手狠狠一顫,呆立在原地。
劉長官的老部隊在戰場上被打得七零八落,他卸去軍職後輾轉來到廣州。楊峰與妻子劉芝華自是設宴款待。席間,劉長官兩鬢白發叢生,一聲長歎飽含滄桑:“早該在抗戰勝利時急流勇退,如今落得個敗軍之將的下場,實在無顏麵對故土鄉親。”
楊峰亦跟著搖頭歎息,感同身受。劉長官望著一旁抱著孩子的侄女,臉上擠出一絲笑意:“欣慰的是,你和芝華夫妻和睦,事業也蒸蒸日上,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不過,我打算移居美國了。以我看這局勢,共產黨得天下是遲早的事。你不如讓芝華先隨我過去,等局勢失控再想走,可就來不及了。”
楊峰鄭重地點頭:“叔叔目光如炬,所言極是。我本就計劃將輪船公司業務和總部遷至香港,下一步也有意赴美。我朋友霍華德已回美國,他家在當地有些根基,前些日子來信邀我前去,正好應下。”
劉芝華麵露難色,輕聲問道:“叔叔,可我爹娘願意去嗎?”劉長官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傻丫頭,我能下定決心赴美,就是說動了你爹娘。不然,我哪能放心自己走?”聽到這話,劉芝華懸著的心才落了地,眉眼間染上笑意。
這邊楊峰即刻修書一封,拜托好友霍華德照拂家人。而另一邊,金泰勇與丁雪喜結連理,婚禮熱熱鬧鬧。楊峰順勢將公司總部遷至香港,委任金泰勇為經理前往香港,還帶著三十餘名楊家子弟一同啟程,誓要在新據點紮根。至於廣州,楊峰隻留下幾座倉庫,交由丁雪的兄弟——一位能幹的副經理坐鎮打理,確保兩地業務不斷。
楊峰的嶽父帶著家人抵達廣州,與劉長官、劉芝華等二十餘口人匯合。一行人先乘船到香港,再轉機飛往美國。霍華德早已按楊峰的囑托,用他匯去的錢購置了房產——對如今的楊峰而言,錢財不過是布局的籌碼。
臨別時,劉芝華攥緊他的手,眼眶泛紅:“我和孩子在美國等你,可不許忘了我們。”楊峰揉了揉她的發頂,語氣篤定:“說什麽傻話?等戰事拖到那步田地,我立刻去尋你們。”她輕歎一聲,想起留在香港的碧珠:“把碧珠她們也接去美國吧,人多有個照應。”楊峰卻搖搖頭:“她們在香港過得安穩,嫂子也習慣了那邊的日子,先不勉強。”
汽笛長鳴撕裂港口的晨霧,輪船緩緩離岸。楊峰站在碼頭上,看著甲板上妻兒揮手的身影逐漸縮小,直到消失在海天交界處。鹹澀的海風卷起他的衣角,他抬手抹了把臉,轉身時眼神已恢複了。
隨著戰局急轉直下,楊峰麾下部隊被一紙調令改編收編,如秋葉般被卷入戰爭漩渦,他轉眼成了無兵可調的光杆司令,僅餘貼身衛隊相伴。所幸念及羅長官舊日情麵,他才得以暫留原地。彼時的互助社早已搖搖欲墜,物價如脫韁野馬飛漲,廣州成了各路逃亡者的避難港灣,連李宗仁這位“李代總統”也倉皇南下,妄圖“劃江而治”的美夢,終究在炮火聲中化作泡影。
楊峰沒有絲毫猶豫,將互助社最後一筆積蓄盡數分發,又把倉庫物資全贈予傷殘士兵。那些曾隨他出生入死的漢子們,攥著錢、扛著物資,紅著眼眶一一作別,蹣跚踏上返鄉之路。意外的是,他名下的幾艘輪船反倒迎來了“繁忙期”,被軍隊頻繁征調,一趟趟駛向台灣,滿載著物資與這個時代的慌亂。望著街頭四散奔逃的人群、滿街狼藉的商鋪,楊峰唯有苦笑——曾經的謀劃與堅守,在這風雲變幻的局勢麵前,顯得如此渺小 。
同僚們紛紛往台灣購置房產做準備,幾個交好的同僚也勸楊峰趁早入手,免得屆時被動。楊峰苦笑道:“再說吧,你們知道我家人都去了美國。”此時他真切感受到人們的無奈與彷徨——一張船票被炒到天價仍供不應求,手持黃金的人在亂世中竟如此無助,動蕩更讓盜匪橫行,街頭不時有橫屍。
楊峰讓楊小虎帶衛隊上街巡邏,盡力維持自己轄區的安寧。說來也怪,憑著他的威望和衛隊的震懾,這片區域的百姓日子竟比別處安穩許多。正思忖間,門口警衛來報:“以前互助社的梁小姐求見。”
楊峰關緊房門,看向梁冠英的眼神帶著幾分埋怨:\"越是這時候特務越猖獗,你怎麽不把安全放在心上?有事傳個信,我去見你才對。\"梁冠英心頭一熱,這男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把她的安危放在首位,輕聲道:\"謝謝楊司令。我這次來是奉組織命令,想勸你起義——如今的廣州就像風中殘葉,很快就要回到人民手中了。\"
楊峰苦笑搖頭:\"你瞧我手裏這點人,就一百多號衛隊,拿什麽起義?\"梁冠英臉頰泛紅,語氣卻格外認真:\"你做的事我們都記著,功勞不會被埋沒。所以組織希望你別去台灣,留下來。\"楊峰盯著她泛紅的眼眶,忽然笑問:\"這是組織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梁冠英手指絞著衣角,聲音細若蚊蚋:\"先是組織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放心,我不會做你的敵人。\"楊峰斂了笑意,\"給我點時間考慮。\"梁冠英留下聯絡地址剛要走,又被他叫住:\"路上千萬小心。\"他一路送到門口,看著她轉身時發亮的眼睛,心頭微動。梁冠英在門廊下握緊他的手,聲音帶著克製的顫抖:\"我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