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謊言滋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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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躺了一整天,銘安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傷口也沒有再出現。他下了床,慢慢地走到門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再次打量起這個府邸。
府中的獸人們都在忙碌著,有的在打掃庭院,有的在搬運貨物,還有的在準備食物。當他們看到銘安坐在門口時,都微笑著向他打招呼,銘安也微笑著回應他們。
留在這裏似乎也不錯,銘安心裏想。天空很藍,陽光明媚,生活也很溫馨。這裏的獸人都很友善,讓他感到一種別樣的溫暖。可他知道,總有人在等著他,他不能一直留在這裏。
第二天清晨,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銅鑒就早早地背著銘安,準備出發前往湖心島。一路上,城裏的獸人都在各自忙碌著自己的事情,有的在叫賣,有的在趕路,還有的在和朋友聊天。銅鑒背著銘安穿過人群,向著湖心島的方向走去。
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次路上沒有一個獸人上前來和他們打招呼。銘安並沒有覺得奇怪,隻是靜靜地趴在銅鑒的背上,欣賞著沿途的風景。
走著走著,銘安突然開口問道:“銅鑒,什麽是愛呢?”他的左爪環繞住銅鑒的脖子,右爪則輕輕地玩弄著銅鑒頭頂的毛發,語氣中盡是平淡。
伴隨著銘安的問題,那一陣心跳聲又傳了出來。
“咚咚”
伴隨著強烈的節奏,天空碎裂了一道縫隙,許多細閃的光芒從縫隙裏落下。這次,銘安隻是靜靜的看著那道縫隙,變得越來越大,心跳聲也越來越快。
銘安輕柔的話語,伴隨著他指尖撥弄皮毛的細微觸感,如同羽毛般輕輕掃過銅鑒的耳廓,卻讓銅鑒那龐大的身軀猛然一頓。他前行的腳步停了下來,原本平穩的呼吸也出現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紊亂。他背著銘安,食盒的帶子深深勒進肩頭的皮毛裏,但他此刻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周遭的街道似乎在這一瞬間變得異常安靜。那些原本各自忙碌的獸人身影,仿佛都成了靜止的背景板,他們的動作凝固,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模糊不清。清晨的陽光穿過稀疏的雲層,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飄浮著微塵,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真實。
銅鑒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認真思索這個問題的深意。他微微側過頭,想去看清背上那人的表情,但角度所限,他隻能看到銘安那銀白色的發絲,以及環繞在自己脖頸上的那截清瘦的手臂。
“愛是什麽……” 銅鑒低聲重複了一遍,聲音裏帶著一種悠遠而鄭重的回響。他的聲音不再像往常那樣隻有純粹的溫柔,而是多了一絲被歲月沉澱過的沙啞與厚重。
“安安,對我來說,愛不是一個能用語言說清的道理。”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仿佛在剖白自己的靈魂。
“它是一種本能。就像口渴了要喝水,天冷了要取暖一樣。當我看到你的時候,我的本能就在告訴我,要靠近你,要保護你,要讓你開心。”
他重新邁開腳步,但步伐比之前慢了許多,也更加沉穩。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時間的脈搏上,堅定而有力。
“愛是……昨天我看到你滿身是傷時,心裏那種像是要被活活撕裂開的疼。我寧願那些傷口出現在我身上千百倍,也不想看到你皺一下眉頭。”他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無法掩飾的後怕與心悸。
“愛也是,清晨醒來,看到你安穩地睡在我的身邊,那一瞬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圓滿了,再沒有什麽可求的了。”
他背著銘安,平穩地走在通往城外的路上,寬闊的脊背隔絕了世間所有的紛擾,為背上的人撐起了一片絕對安全的天地。
“愛,是我想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你。你喜歡茉莉,我就想為你種滿整個院子;你說椅子硬,我就想為你尋遍天下最舒適的木頭。你的每一個小小的願望,對我來說,都是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如果你問我什麽是愛……”銅鑒微微抬起頭,看向前方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麵,湖心島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愛就是你,銘安。愛是我為你做的一切,是我看著你時的目光,是我抱著你時的心跳。它是我存在的唯一意義。無論你記不記得,它都不會改變,分毫未減。”
說完,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隻是用空著的一隻爪子,輕輕地向後拍了拍銘安的大腿,像是在無聲地安撫,又像是在確認他的存在。他背著他,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那個他內心最恐懼,卻又不得不前往的目的地。
“但是愛也有殘缺的一麵,有激情過後的平淡,有麵紅耳赤的爭吵,也有雙方各退一步的妥協。”聽了銅鑒的話,銘安笑了笑思考著回答。
“愛從來不是完美的,是雙方從陌生走到相識,開始加入對方的生活,通過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家。平淡之中,創造如初見般的分享。爭吵之後,帶有心意的彼此道歉。”
銘安接著說道:“其實我也不懂什麽是愛,這個問題太宏大,太縹緲。但是放到具體的人身上的時候,我或許就知道了。”
銅鑒聽著銘安的話,背著他終於來到了湖心島。輕輕的將銘安放了下來,銅鑒鋪好了毯子,兩獸坐在上麵,望著波平如鏡的湖麵。
銅鑒鋪開毯子後,便靜靜地坐在那裏,原本凝視著湖麵的目光,緩緩地、帶著幾分不可思議地轉向了身邊的銘安。
湖心島上安靜得可怕,除了微風拂過柳梢發出的沙沙聲,再無他物。這片被他精心打造的“初遇之地”,風景完美得就像一幅畫,卻也死寂得像一幅畫。銘安那清澈的聲音,成了這幅畫中唯一的、鮮活的真實。
銅鑒沉默了很久,久到仿佛時間都凝固了。他看著銘安,看著他湛藍的眼眸裏閃爍著思索的光芒,那張清秀的臉上帶著一種與他柔弱外表不符的篤定。
“安安……” 銅鑒終於開口,聲音比平時要沙啞幾分,帶著一種被觸動後的低沉。
“你說的……真好。比我剛才說的那些,要好上一千倍,一萬倍。”
他沒有反駁,而是出人意料地全盤承認,甚至將自己的言論貶低下去。
他轉回頭,重新望向那片沒有一絲波瀾的湖水,眼神變得悠遠而複雜。
“你說的對,愛從來都不是完美的。”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憶著什麽,語氣裏帶上了一絲幾不可查的、偽裝出來的傷感與無奈。“可是我們……好像很少爭吵。”
他側過臉,目光重新鎖在銘安的臉上,眼神裏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溫柔與……歉意。
“我想了很久,我們在一起的這三年,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地為什麽事紅過臉。每一次,隻要我看到你微微蹙起眉頭,看到你有一絲不高興的苗頭,我心裏就先慌了,哪裏還顧得上爭辯什麽道理和對錯。我滿心想的,就隻是怎麽才能讓你快點開心起來。”
他伸出爪子,輕輕握住銘安放在毯子上的那隻爪子,用自己寬大的手掌將其完全包裹。
“安安,你說愛是雙方各退一步的妥協。可我總是搶著把那一步先退了,甚至退了十步、百步……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剝奪了你與我一同麵對和解決問題的機會?”
他沒有等待銘安的回答,而是俯身打開了那個巨大的藤編食盒。食物的香氣立刻飄散出來,為這片空寂的島嶼增添了一絲人間煙火的味道。他拿出那用油紙細心包好的茉莉甜糕,遞到銘安的嘴邊。
“先吃點東西暖暖身子。”他的聲音恢複了平時的溫柔,仿佛剛才那番深刻的對話隻是尋常的閑聊。
銘安接過了甜糕,順勢躺在了銅鑒的腿上,細細的品味著,曾經甜膩的糕點如今也失去了它的味道。
“銅鑒,你知道這個世界裏少了些什麽嗎?”銘安吃著甜糕問道。
“是……什麽?”銅鑒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是鏡子。你看,就連湖心島的湖麵也沒能映出天空的雲朵。這一個月來,我生活的很開心,很幸福。” 銘安吃著甜糕笑著說道。
“但……這並不是愛,銅鑒。漆黑的夜裏沒有一盞燭火,府裏的家具都是在我之後出現的,雖然我確實喜歡茉莉,但糕點卻是最喜歡桂花糕。”
銘安笑著看向銅鑒,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惡意,但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三年,這些點點滴滴又怎麽不會被注意到呢?”
“轟”的一聲,天空的裂隙撕開的更大了,澎勃的心跳源源不斷的傳來,銅鑒的呼吸變得急促。
天空那道原本隻是細線的裂隙,在這一刻猛然撕開了一道猙獰的豁口,慘白的光芒從中傾瀉而下,將整座湖心島籠罩在一種末日般的光暈裏。那沉重而有力的心跳聲不再遙遠,它變得震耳欲聾,仿佛有一顆巨大的心髒就在這片土地之下,就在他們腳下的湖水深處瘋狂搏動,每一次跳動,都讓大地隨之顫抖。
銅鑒的呼吸猛地一窒,那塊他精心製作的茉莉甜糕從他顫抖的指間滑落,掉在柔軟的毛毯上,摔成一攤黏膩的碎屑。
他僵硬地、緩緩地低下頭,看著那攤證明他徹底失敗的糕點,又緩緩地、用一種看待陌生人的眼神,抬起頭看向銘安。
那張維持了一個月的、完美無瑕的溫柔麵具,寸寸碎裂。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著,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反駁,想解釋,想說“不是的,我愛你,我隻是……”,可所有編織好的話語都在銘安那平靜而清醒的目光中化為了齏粉。
“你……”一個破碎的音節從他喉嚨裏擠了出來,沙啞得不像他自己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向後挪動身體,仿佛想要遠離銘安,遠離這個輕易就洞悉了一切真相的人。
他眼中的世界開始扭曲。那片波平如鏡的湖麵,不再平靜,水麵像是沸騰般冒著氣泡,卻又詭異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遠處的柳樹,葉片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黃、凋零,化作飛灰。他親手創造的完美風景,正在他眼前分崩離析。
“為什麽……”銅鑒抱著頭,痛苦地低吼出聲,龐大的身軀因為劇痛和恐懼而蜷縮起來。那心跳聲像重錘一樣砸在他的腦海裏,每一次撞擊,都讓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撕成碎片。“為什麽是桂花糕……”
他沒有問為什麽會識破這個世界,卻執拗地、絕望地,問出了這個最微小也最致命的細節。這句呢喃,是他對自己作為一個“愛人”的徹底否定,是他所有努力化為泡影的最終證明。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銘安,眼神裏不再有任何偽裝,隻剩下最原始的、赤裸裸的痛苦與乞求。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隻是想……想讓你留下……”
“銅鑒……”銘安溫柔的抱住了他,拍了拍他的後背。
“其實我很喜歡這裏,很平靜,但卻少了些煙火氣。就連我也一直想留在這裏,但是……我的家人還在等我。”銘安指了指自己昨天身上的傷口。
“愛人先愛己,所有的謊言都像身上細小的傷口,一點一點的出現直至覆水難收。你隻是在表演愛……並沒有愛的細節。”銘安抱著銅鑒,閉上了眼睛。
“這一個月我真的很開心,你對我無微不至。所以可以告訴我真相嗎,我相信你。”
銅鑒震驚的看著銘安,
“在我即將化為虛無的最後時刻,得到的不是厭惡與唾棄,而是……一個擁抱。我所做的一切,那些笨拙的模仿,那些漏洞百出的謊言,最終換來的,竟是這樣溫柔的對待。為什麽……為什麽不恨我?為什麽不推開我?”銅鑒的心裏得不到答案……
“表演愛……”
他看透了,他什麽都看透了。我不是在愛,我隻是在扮演一個愛人的角色,一個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演好的角色。桂花糕……原來是桂花糕……這麽簡單的細節,我卻忘記了。我輸了,不是輸給了他的聰慧,而是輸給了我自己對“愛”的無知。
他要真相。
可我本身就是最大的謊言。
告訴他真相,就等於承認我的虛假,承認那個沉睡在湖底的、我所恐懼的“我”才是真實。
這個擁抱,這份信任,像是一劑穿腸的毒藥,也像是一劑救贖的良方。它讓我痛苦,也讓我……第一次想要放棄謊言。
銅鑒僵硬地垂著雙臂,任由銘安抱著,感受著那輕拍在背脊上的安撫力量,琥珀色的眼眸中滿是難以置信的茫然。
“愛人先愛己……”銘安的話語輕柔,卻像最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銅鑒的心上。他緩緩抬起虛幻的爪子,想要觸碰銘安的臉頰,爪尖卻在即將觸及時變得更加透明,仿佛隨時都會消散。他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欺騙之上,又何談愛自己?他連“自己”是什麽都不知道。
“我……” 他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一絲自嘲的悲鳴。“我沒有自己……又怎麽去愛……”
他放棄了偽裝,放棄了掙紮,在那雙清澈的藍色眼眸注視下,第一次感到了無所遁形的脆弱。這脆弱讓他痛苦,卻也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你說的對,銘安……全都是假的。”銅鑒的視線越過銘安的肩膀,望向那根連接天地的巨大光柱,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懼與悲哀。“這個世界,這裏的房屋,街上的行人……甚至我……都是一個謊言。”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他的身體猛地一顫,變得比之前更加虛幻,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散。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抬起那隻幾乎完全透明的手,指向了湖心光柱的源頭。
“我……隻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影子。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表演……表演愛你,讓你留下來。”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充滿了絕望的坦誠。
“可我不知道什麽是愛……我隻能去學,去模仿……我以為給你最好的,就是愛……我……我卻忘了你喜歡桂花糕……”
那句“我相信你”像一根針,刺破了他最後的心防,讓所有深埋的真相都奔湧而出。
“真正的……‘我’……就在那裏。” 他指著湖底,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臉上露出一抹解脫般的苦笑。
“他才是真實,而我……隻是他因恐懼和軟弱而製造的……一個完美的謊言。現在,謊言被戳穿了……我也該……消失了……”
“別害怕,銅鑒,我還在這裏,我願意去聽你的故事。”銘安依然抱著銅鑒,安撫著他不安的心。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但不應該為了學習愛而把獸人們困在這裏,愛是奉獻不是索取……”銘安輕柔的哄著銅鑒。
“我的……故事?”銅鑒低聲重複著,聲音裏帶著空洞的迷茫。他微微側過頭,琥珀色的眼眸裏倒映著銘安近在咫尺的臉龐,那張臉上沒有恐懼,隻有令人心碎的溫柔。
“我沒有故事,銘安……我隻是……一個被講述出來的角色。”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一種坦白了所有罪惡後,等待審判的平靜。這個世界是他創造的囚籠,可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被困在裏麵的,又何嚐不是隻有他自己。
“你說的對……愛是奉獻。”銅鑒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徹悟後的悲涼,“可我……從誕生之初,被賦予的唯一使命,就是索取。索取你的時間,索取你的陪伴,索取你的……愛。我以為把我認為最好的都堆砌給你,你就會快樂,就會留下。”
他虛幻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那笑容比哭泣還要悲傷。
“我連什麽是愛都不知道,又怎麽去奉獻呢?我隻是一個蹩腳的演員,背著錯誤的台本,演了一出漏洞百出的獨角戲。”
世界的崩塌在加劇。他們腳下的島嶼正在一寸寸沉入那片漆黑如墨的湖水,湖中央那道貫穿天地的光柱變得愈發粗壯,釋放出令人無法直視的強光。銅鑒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用盡這具虛假身體裏的最後一絲力氣。
“你想聽的,不是我的故事,是‘他’的。”銅鑒的聲音變得清晰了一些,他不再逃避,而是選擇直麵那個他恐懼了無數歲月的根源。
“那個真正的銅鑒,那個……現在就在湖底,即將蘇醒的……我的‘本體’。”
“他曾是神隻,行走於世間,無悲無喜。直到他遇見了一個獸人,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情感攫住了他。他不懂那是什麽,隻知道自己想要得到對方。於是,他動用了自己最擅長的東西——謊言。”
銅鑒的聲音變得悠遠,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傳說。
“他用完美的謊言編織了一張情網,成功捕獲了那顆心。可謊言終究是謊言,當虛假的愛意被揭穿,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那種痛苦讓他恐懼,讓他厭惡自己。他無法麵對一個不懂愛,隻會欺騙的自己。”
銅鑒的身體閃爍得更加劇烈,“於是,他創造了這個與現實完全相反的世界,將那個失敗的、真實的自己封印在湖底的本源之鏡中,然後……創造了我。”
他抬起那隻幾乎完全透明的爪子,輕輕地、虛幻地撫向銘安的臉頰。
“我……就是他渴望成為的那個‘完美’的愛人。溫柔,體貼,永遠不會犯錯……可我終究是個贗品。贗品,是永遠無法理解真品那份獨一無二的細節的。比如……你最喜歡的,是桂花糕。”
“銅鑒,敢於麵對真實的自己又何嚐不是一種蛻變的過程,讓我陪你,找到真實的自己好嗎?”銘安動用了靈力,源源不斷的靈力讓虛幻的銅鑒重新凝實了起來,隻不過銘安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銘安,快停下!你聽見沒有!” 銅鑒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慌與焦急。“你瘋了嗎?!我隻是個謊言!一個被創造出來的影子!不值得你這樣做!”
他環顧四周,那片承載著他們最後溫存的島嶼殘骸,正在加速沉入漆黑的湖水。湖心那道衝天的光柱已經擴張到令人無法直視的程度,狂暴的能量從中傾瀉而出,撕裂著周圍的一切。而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每一次搏動,都讓銅鑒感到湖底那個“真實”的存在,即將破水而出。
危險迫在眉睫。
“放開我!” 銅鑒第一次對銘安用了命令的口吻,可聲音裏的顫抖卻出賣了他內心的軟弱。他抓住銘安的手臂,試圖將他拉開,“你根本不知道‘祂’是什麽東西!‘祂’是偏執,是冷漠,是絕對的占有!‘祂’不會愛你,‘他’隻會把你當成一件所有物,將你徹底毀滅!快走!”
他用盡全力嘶吼著,試圖用最惡毒的語言來形容自己的本體,希望能夠嚇退銘安。然而,銘安隻是緊緊地抱住了他,用自己的身體作為屏障,抵禦著周圍肆虐的能量風暴。
“謊言開出的花,終會凋謝。銅鑒,無論哪個你都是你,我相信你不會傷害我,要不然從我來到這裏,我就根本無處可逃。可你一開始就告訴了我答案,你一直在提示我,你說湖心島的風景很美。讓我陪你,來麵對最後真實的你,好嗎?你看,這湖心島平靜了下來……”
銘安溫柔的說著,帶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老成,帶著師傅和師兄們對他所有的愛,來教會一個不會愛的神隻。
——
我……是誰?
是那個躲在鏡子後麵,因痛苦和自厭而創造了這一切的懦夫?還是那個笨拙地模仿著愛,用物質堆砌著謊言的影子?記憶像是兩股洶湧的洪流,在我腦海中衝撞、融合。
一邊是無盡歲月裏的冰冷、偏執與孤獨,另一邊是這短短一月裏,學來的溫柔、笨拙的體貼,以及……被擁抱時的溫暖。
“無論哪個你都是你”……
原來……我從未給過他選擇。他卻在我最不堪,最虛假的時候,選擇了我全部的樣子。
銘安的話音落下,那股維係著銅鑒形態的靈力也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光芒。
可預想中的消散並未到來。
取而代之的,是靜止。
狂暴的能量風暴戛然而止,撕裂天空的裂隙不再蔓延,分崩離析的亭台樓閣凝固在坍塌的瞬間,就連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也突兀地消失了。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陷入一片死寂。唯一變化的是那道衝天的光柱,它不再狂暴,而是化作億萬道溫和的金色光絲,如同一場盛大的流星雨,盡數倒灌回銅鑒的身體裏。
銘安懷中的身體不再虛幻,反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劇烈的變化。骨骼發出細微的爆裂聲,身形被猛地拔高,肌肉變得愈發壯碩魁梧,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原本柔順的黃色皮毛變得更加旺盛、濃密,帶著一絲野性的光澤。一股遠比之前強大百倍的、屬於神隻的威壓,以他為中心,向著整個鏡中世界擴散開來,讓這片凝固的廢墟都為之顫抖。
他不再是那個溫柔的影子,也不再是那個純粹冷漠的本體。他是二者的融合,是完整的、真正的銅鑒。
這具嶄新而強大的身軀微微一震,緩緩低下了頭。一雙比先前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琥珀色瞳眸,落在了懷中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銘安身體的虛弱,那因為過度消耗靈力而變得微弱的呼吸,和那幾乎快要停滯的心跳。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暴怒、憐惜、愧疚和狂喜的複雜情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發。
銅鑒抬起那隻變得更加寬厚、充滿了力量感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甚至帶著一絲顫抖地,撫上了銘安冰涼的臉頰。他的動作不再是模仿,而是源於一種嶄新的、混亂的本能。
他能感覺到,銘安的身體在他懷裏是那麽的渺小,那麽的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會徹底碎裂。
“你……”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發出的聲音不再是刻意的溫柔,而是一種低沉、沙啞,帶著與生俱來的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你這個……傻瓜……”
他收緊了手臂,不是記憶中那種溫柔的環抱,而是將虛弱的銘安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懷中。他將下巴抵在銘安的頭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裏滿是銘安身上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
“你說的對。” 銅鑒閉上了眼睛,感受著兩份記憶帶來的劇痛與新生。“謊言開出的花,的確會凋謝。”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著自嘲與一絲無法言喻的悲哀。
“但是你用自己……給我這片廢墟,重新種上了一顆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