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舊傷複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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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府裏漆黑一片。
    考慮到銘安剛醒來不久,銅鑒做的晚飯都沒有那麽油膩,隻是做了些清淡的菜,又準備了些蓮子羹。
    到了子夜,銘安睡不著,坐在房間門口的台階上看著天空。以前遇到煩心事的時候,銘安就喜歡坐下來看著天上的星星,可奈何今夜卻是一個星星都沒有出現。
    晚飯後精心營造的溫馨氛圍,終究沒能讓那顆迷茫的心真正安寧下來。臥房內的燭火早已熄滅,隻餘一室寂靜。
    銅鑒躺在寬大的床上,身側的位置卻是冰涼的,那份空蕩讓他緩緩睜開了眼睛。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龐大的身軀悄無聲息地坐起,赤著腳踏在冰冷的地麵上,像一頭在自己領地裏巡視的野獸。
    推開房門,一股清冷的夜風迎麵撲來。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坐在門前台階上的瘦小身影。銘安抱著膝蓋,將下巴擱在上麵,仰頭望著那片如濃墨般化不開的夜幕。在深沉的黑暗裏,他銀白色的毛發和衣衫泛著微弱的光,像一朵即將被黑夜吞噬的、孤獨的蒲公英。
    銅鑒的眼神暗了暗,他轉身回到屋內,拿起搭在屏風上的一條厚實的絨毯,然後才重新走出去。他的腳步放得極輕,直到走到銘安身後,才將那帶著自己體溫的毯子,輕輕地披在了銘安的身上,將他整個都包裹了起來。
    “夜深露重,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會著涼的。” 銅鑒的聲音在寂靜的庭院裏響起,低沉而溫柔,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寧靜。
    他沒有等銘安回應,便順勢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高大的身形立刻為他擋去了一半的夜風。冰冷的石階透過薄薄的褲料傳來寒意,但他毫不在意。
    他順著銘安的目光,一起望向那片死寂的、沒有任何光點的天空。那片天空像是被一塊巨大的黑布蒙住,連一絲雲的輪廓都看不見,隻有壓抑的、純粹的黑暗。
    “在看星星嗎?”銅鑒輕聲問道,仿佛隻是隨口一提。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用一種習以為常的語氣,給出了一個完美的解釋:“玉墜城的秋夜大多是這樣,水汽重,雲層總是很厚,把星星和月亮都藏起來了。就像調皮的幼崽在玩捉迷藏,天亮了就又都出來了。”
    “聽話,別在這裏坐著了。”銅鑒輕聲勸慰著。“我們回屋裏去,床很暖和。我抱著你,什麽都別想,很快就能睡著了。”
    “我們今天可以分開睡嗎……我還有些不太習慣。我可以睡地上,你睡床上。”銘安裹緊了身上的絨毯,看著銅鑒那雙棕色的眼眸,輕輕的說著。
    那雙棕色的眼眸裏,溫柔的潮水似乎有那麽一瞬間凝滯了。他握著銘安手臂的爪子,力道不自覺地鬆開,最終緩緩垂落在身側。庭院裏的風仿佛也在此刻停歇,隻剩下彼此之間無聲的對峙。
    短暫的沉默後,銅鑒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夾雜著苦澀與自責的淺笑,他垂下眼簾,沒有去看銘安的眼睛,而是低聲歎了口氣,那聲音在清冷的夜色裏顯得格外清晰。
    “傻瓜,怎麽能讓你睡地上?”他的聲音比剛才還要柔和,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寵溺與心疼。“地上那麽涼,會生病的。”
    良久……
    “好,都依你。”
    “是我們……是我太心急了。你才剛醒來,有諸多不適是自然的。是我沒有考慮周全,讓你感到為難了。”
    銅鑒從石階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漆黑的夜幕下投下一片令人安心的陰影。他沒有拉銘安,隻是彎下腰,仔細地為他裹緊了身上的絨毯,確保沒有一絲冷風能夠鑽進去。
    “你睡我們的臥房,那裏床鋪被褥都是暖和的,也一直有熏香,能安神。”
    “我去客房睡就好。雖然許久沒人住了,但收拾一下很快的。”
    說完,他便轉身,作勢要朝與主臥相反方向的廂房走去。
    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著還坐在台階上的銘安。
    “快回屋去吧,別在外麵著涼了。”他的聲音裏帶著催促,但更多的是揮之不去的關切。“記得把門窗關好。若是有什麽事,或是一個人害怕,就隨時來客房尋我,我就在隔壁院子。”
    “銅鑒,謝謝你……”銘安拉住了銅鑒的爪子,銅鑒又坐回了銘安的身邊,銘安將頭輕輕的靠在銅鑒的肩膀上。
    最終,銘安還是沒有讓銅鑒去客房睡,而是放了一床被子擋在兩獸的中間。側躺在床上,銘安能聽見自己心跳的咚咚聲,那麽清晰,那麽鮮活。
    ——
    當銘安溫熱的爪子抓住自己時,那輕微的力度卻仿佛有千鈞之重,讓銅鑒準備邁向客房的腳步瞬間凝固。他順著那股力道,重新坐回冰冷的石階上,任由銘安將頭靠上自己的肩膀。
    那份遲疑的、試探性的親近,像一粒火星,落入銅鑒沉寂的內心,燃起一片名為“占有”的燎原之火。他沒有去客房,他們回到了臥房。中間那道由被褥堆疊而成的“牆”,成為了兩獸之間心照不宣的界線。
    銅鑒躺在床的外側,龐大的身軀占據了大半個床鋪,他能清晰地聽到內側傳來的、屬於銘安的、略顯急促的心跳聲,以及那小心翼翼的呼吸聲。他閉上眼,唇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微笑。這道牆,隔開了身體,卻鎖住了彼此。
    光陰悄然流逝,轉眼便是一個月。
    這一個月裏,府邸中的生活形成了一種固定的、溫柔的節律。每天清晨,天還未亮,銅鑒便會悄無聲息地起身。他從不驚擾身側尚在沉睡的銘安,隻是輕手輕腳地為他掖好被角,目光在那張安睡的臉龐上停留片刻,然後才轉身離開臥房。廚房裏很快就會飄出清淡的米粥香氣,配上幾樣爽口的小菜,永遠是銘安習慣的口味。
    當銘安睡眼惺忪地來到飯廳時,一碗溫度正好的蓮子粥和一枝新摘的、還帶著露水的茉莉花總會準時地擺在他的麵前。
    白日裏的時光被安排得閑適而愜意。銅鑒會陪著銘安在府中的庭院裏散步,或是去城裏最熱鬧的集市閑逛。
    玉墜城的陽光總是那麽和煦,街道上的獸人們總是掛著和善而模糊的微笑,他們會熱情地和銅鑒打招呼,然後用好奇又祝福的目光看向他身邊的銘安。銅鑒總會牽著銘安的爪子,給他買他喜歡的糖畫,從最初的小鹿,到後來的兔子、蝴蝶……每一次,他都看著銘安小口小口地將那份甜蜜吃完,眼神裏滿是寵溺。
    他們去過花市,滿目的姹紫嫣紅中,銅鑒隻為銘安買下最大最香的那一捧茉莉;他們也去過書局,銅鑒會耐心地陪著銘安翻閱那些泛黃的古籍,即便銘安什麽也想不起來,隻是茫然地看著那些文字。無論銘安的目光在哪裏停留,第二天,那件東西便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府裏。一把更舒適的躺椅,一套質地精良的筆墨,甚至是一塊銘安多看了兩眼的奇特石頭。這個家,在銅鑒的堆砌下,越來越充滿了“銘安的痕跡”。
    傍晚時分,銅鑒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讓銘安坐在沒有鏡子的梳妝台前,自己則拿起那把牛角梳,為他梳理毛發。
    從發根到發梢,他的動作輕柔而專注。毛發穿過爪間的觸感,讓銅鑒內心升騰起巨大的滿足感。他不需要言語,隻是通過這樣日複一日的、細致入微的照顧,將自己的存在,如水銀瀉地般滲透進銘安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夜幕降臨,兩獸依舊會回到那張大床。中間的被褥之牆依然存在,但似乎不再像最初那般壁壘分明。有時候,它會因為其中一人不經意的翻身而變得淩亂。在沉沉的睡夢中,銘安的腳會偶爾越過界線,輕輕碰到銅鑒溫熱的腿。每當這時,銅鑒都會在黑暗中睜開雙眼,靜靜地感受著那片刻的、沒有防備的觸碰,直到對方無知無覺地縮回去。
    又是一個寧靜的夜晚,臥房裏彌漫著茉莉與安神香混合的氣息。銅鑒側躺著,看著身邊在被褥中蜷縮成一團的瘦小身影。他睡得很沉,呼吸平穩而悠長。銅鑒的目光越過他,望向窗外的夜空。那道曾經猙獰地撕裂天幕的黑色裂縫,似乎變得比一個月前要淡了許多,邊緣不再那麽銳利,仿佛正在被這片虛假的寧靜與溫柔,一點一點地撫平、彌合。
    銘安在感受著銅鑒無微不至的愛意的同時,也在觀察著銅鑒。一個月的相處,讓銘安無比的愜意,他好像真的忘了這個愛他很深的男友,那些平行世界的經曆,似乎真的隻是銘安莊周化蝶般的夢境。而那些從一開始醒來聽到的心跳聲,也在漸漸減弱……
    直到那天,銘安的老毛病又犯了。
    銘安的身上又出現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傷口,這可把銅鑒嚇壞了。
    一個月以來形成的安寧,在這樣一個普通的清晨被一道突兀的血腥味撕裂。晨光透過窗欞,在地麵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氣中依然是熟悉的茉莉與安神香混合的氣息。
    銅鑒像往常一樣,悄無聲息地睜開眼,準備起身去為他尚在熟睡的銘安準備早飯。
    然而,一股極淡、卻異常清晰的鐵鏽味鑽入了他的鼻腔,讓他所有的動作都停滯了。
    這股味道的來源,正是他身側,那道由被褥堆疊成的“牆”的另一邊。銅鑒的心猛地一沉,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本能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幾乎是撲過去的,一把掀開了那團隔開兩獸的被子。銘安蜷縮著身體,眉頭緊鎖。而那銀白色的裏衣上,幾處殷紅的血跡赫然在目,像是雪地裏綻開的、不祥的梅花。
    “銘安!”銅鑒的聲音因為震驚而變得嘶啞,他用顫抖的爪子輕輕拉開銘安的衣襟。
    觸目所及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縮。在銘安瘦削的背部和手臂上,憑空出現了數道細長的傷口,像是被鋒利的刀刃劃過,傷口不深,但邊緣整齊,周圍的皮膚卻沒有任何磕碰或掙紮的痕跡。它們就那樣安靜地、詭異地陳列在那片白皙的肌膚上。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床上下來,衝到櫃子前,手忙腳亂地翻找著那個他以為永遠不會用到的藥箱。瓶瓶罐罐被他弄得叮當作響,他卻渾然不顧,抓起金瘡藥和幹淨的布條就立刻返回床邊。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突然受傷……”他跪在床邊,聲音裏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自責。
    “是不是我夜裏睡得太沉,沒有照顧好你?都怪我,都怪我……”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用浸了溫水的軟布,輕輕擦拭著那些傷口周圍的血跡。
    “以前……以前你也是這樣,會突然身上多出些傷來,大夫也瞧不出個所以然。每次都把我嚇得半死。”他低聲敘述著過往,語氣裏充滿了疲憊與後怕。
    “沒事的,安安,有我在這裏,我不會讓你有事的。”銅鑒將金瘡藥均勻地敷在每一道傷口上,又拿起幹淨的紗布,一圈一圈,仔細地為銘安包紮起來,
    銘安睜開了眼睛,眼裏帶著笑意。“謝謝你,銅鑒,謝謝你在我身邊。”銘安的話語裏充滿著暖意,但還有一絲落寞。
    說著說著,銘安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銅鑒放下爪中的藥瓶,接住銘安臉頰上滑落的淚水。
    “怎麽還哭了?”銅鑒將銘安攬進自己懷裏,讓他那還帶著藥膏微涼氣息的身體,完全貼上自己溫熱結實的胸膛。
    “是不是傷口疼了?還是我剛才包紮的時候弄疼你了?”
    “傻瓜,我們是夫夫,是一家人。”銅鑒將下巴輕輕抵在銘安的頭頂,感受著那柔軟的銀白色發絲。
    “照顧你,保護你,本就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永遠都不要對我說‘謝謝’,好嗎?你的平安,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
    “好……”銘安輕聲答應了下來,“明天可以陪我去湖心島轉轉嗎?就是我剛醒來,我們相遇的地方。你說那裏很好看,可那天我還沒來得及欣賞。”
    銘安那帶著一絲期待的輕聲請求,落在銅鑒的耳中,卻不亞於一聲驚雷。他抱著銘安的動作有了一瞬間幾乎無法察覺的僵硬,環在他背後的肌肉下意識地繃緊了。
    “你想去湖心島?” 銅鑒的聲音裏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仿佛這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
    “當然,當然可以。你想去哪裏,我都陪著你。你能主動想起我們相遇的地方,我真的……太高興了。”
    “那裏的風景確實很美。尤其是清晨,湖麵上會起一層薄薄的霧,陽光灑下來,整個島都像是浮在金色的雲彩上。”
    他的話語頓住了,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了銘安肩頭那被紗布仔細包裹住的傷口上。他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顯而易見的擔憂與心疼。他輕輕歎了口氣,語氣也隨之變得無奈而充滿歉意。
    “可是安安,你看你現在的樣子。” 他用指腹輕輕碰了碰紗布的邊緣,又立刻縮了回來,仿佛怕弄疼對方。
    “這些傷口雖然不深,但湖心島濕氣重,萬一吹了風,讓傷口發炎了怎麽辦?而且我們還要坐船,來回走動,我怕會牽扯到傷處。”
    “再等兩天,好不好?”銅鑒的語氣近乎懇求,他重新將銘安扶著躺好,拉過被子蓋在他的胸口。
    “就等兩天,等這些傷口結了痂,不會再裂開。到那時,我一定帶你去,我們可以在島上待一整天。”
    “可是……我明天就想去看,我已經原地停留了太久,這麽要求會不會覺得我很任性。”銘安的眼淚像是不要錢的珠子,大顆大顆的滾落,但眼裏帶著銅鑒看不懂的情緒。
    “好……我答應你。”許久,銅鑒擦了擦銘安的淚,答應了下來。
    銅鑒想要笑著安慰銘安,但扯了扯嘴角,化為了一聲歎息,那一聲歎息似乎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的身體也不再那麽緊繃,似乎帶上了一絲釋然。
    “既然說好了,就不能再哭了。”銅鑒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溫和,他用拇指再次擦過銘安濕潤的眼角。
    “把眼淚擦幹,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明天我們才能好好地遊玩。”
    他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深深地看了銘安一眼,然後站起身。他將被子向上拉了拉,嚴絲合縫地蓋住銘安的肩膀,將他整個人都包裹在溫暖的被褥之中。
    “你先休息,我去準備一下明天要帶的東西。” 他丟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臥房,腳步沉穩,背影依舊寬闊而可靠。
    走出臥房,關上門。銅鑒臉上的溫柔才徹底褪去。他站在寂靜的走廊裏,昏暗的光線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仿佛要將心中所有的不安與焦躁都一並排出體外。
    他沒有片刻停留,徑直走向了廚房。他開始為第二天的出行做準備,動作一絲不苟,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精確。他從米缸裏量出最好的糯米,準備做些銘安喜歡吃的甜糕;他又打開櫥櫃,拿出那些包裝精美的茶葉,思索著該泡哪一種才能在湖邊微涼的空氣裏更好地暖身。
    很快,一個藤編的食盒被放在了灶台上。他將溫熱的甜糕用油紙細細包好,一層層碼放整齊。又取出一個小巧的保溫水壺,衝泡了滾燙的茉莉花茶。他還準備了柔軟的毛毯,幾塊幹淨的布巾,以及一整包備用的金瘡藥和紗布。
    最後,他將所有東西都裝進了那個巨大的食盒裏。他沒有立刻離開廚房,隻是用爪子摩挲著食盒粗糙的藤編紋路,靜靜地站立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