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鼎中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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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稷,把那捆柏枝再理理,可別亂了。"
老祝史佝僂著背,看著小徒弟笨手笨腳擺弄祭品。宗廟的晨霧還沒散,青銅鼎上凝著的露水順著饕餮紋往下淌,在青磚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這是稷兒來宗廟當差的第三年。記得頭回跟著師父進殿,他被那尊三人高的後母戊鼎嚇得腿軟——鼎耳上鑄的猛虎張著血盆大口,鼎腹的雲雷紋像是會動。
"今日是孟春之祭,可得仔細了。"老祝史用銅勺舀起鬯酒,酒液金黃透亮,混著鬱金草的香氣。稷兒盯著師父布滿老繭的手,看他小心翼翼地將酒澆在白茅束上。
"師父,為啥非得用白茅?"
"傻小子,這叫"藉祭"。"老祝史敲了下他腦門,"白茅幹淨,能承天露。當年武王克商,用的就是岐山的白茅。"
稷兒吐吐舌頭,轉頭去搬太牢。牛、羊、豬三牲早用玄色帛裹好了,可那股血腥氣還是透過布縫鑽出來。他想起市集上屠夫宰牛時的模樣,刀光一閃,血就咕嘟咕嘟冒。
日頭升到中天時,諸侯們的車隊到了。
車輪碾過青石階,青銅車鈴震得簷角銅鳥亂晃。稷兒縮在廊柱後頭偷看,見楚王的車駕最威風,車轅上鑄著九頭鳳,拉車的馬鬃都染成了赤色。
"肅靜——"
司禮官的長號響徹宗廟。稷兒趕緊歸位,捧著玉簋的手心裏全是汗。國君們魚貫而入,冕旒撞出細碎聲響,袞服上的日月星辰圖案在燭光裏明明滅滅。
最年輕的是燕國太子,束發的玉冠還嵌著東胡進貢的綠鬆石。稷兒盯著他腰間的玉佩,想起師父說過,諸侯祭祀時的佩玉規製,差一寸都不行。
"迎神——"
老祝史點燃柏枝,濃煙裹著香氣直衝殿頂。稷兒看見國君們齊刷刷跪下行稽首禮,額頭幾乎貼到地磚。他偷瞄了眼楚王,見那人身子繃得筆直,冕旒卻微微發抖。
酒醴三獻時出了岔子。
齊國使臣捧著犧尊敬酒,手抖得厲害。稷兒聽見旁邊的小宮正嘀咕:"聽說齊侯病重,怕是..."話音未落,犧尊裏的酒液晃出來,灑在玉磬上。
"當啷——"
磬聲驚得梁間燕子撲棱棱亂飛。稷兒看見老祝史臉色煞白,趕緊捧著匜盤上前,裝作給使臣擦手,實則悄悄塞了塊鹿皮帕子——這是師父教的應急法子,免得酒漬汙了祭器。
祭到第七節,該奏《大濩》樂了。
三十六名舞者頭戴獸麵紋青銅胄,手持幹戚入場。鼓點如雷,稷兒數著節拍——這是商湯伐桀的戰舞,每一步都得踩在鼓點上。領舞的武人揮戈太猛,胄上的雉羽掃過燭火,燎起一小簇黑煙。
"小心!"
稷兒差點喊出聲。好在那武人眼疾手快,用戈柄敲滅了火苗。老祝史抹了把汗,低聲罵道:"這群粗坯,宗廟可不是演武場!"
送神時,稷兒跟著師父將未焚盡的祭肉分給諸侯。這叫"胙肉",得帶回去供在自家宗廟。他注意到魯國大夫接過肉時,偷偷在袖中塞了塊玉玨——這是求祝史在祝禱時美言的規矩。
月上中天,宗廟終於靜下來。
稷兒蹲在井邊洗簋,銅器映著月光泛著冷白。老祝史摸出個油紙包,裏頭是半塊冷硬的祭餅:"吃吧,祭過天地的,管飽。"
"師父,為啥祭肉不能過夜?"
"這叫"不宿胙"。"老祝史咬了口餅,"肉放久了腐壞,就像人心生了邪念。當年周公製禮..."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遠處傳來更夫打更聲,梆——梆——
稷兒望著宗廟飛簷上的鎮獸,突然覺得那些猙獰的麵孔也沒那麽可怕了。夜風卷起柏枝灰燼,混著殘餘的酒香,在月光裏飄成條朦朧的河。
三年後,稷兒成了主祭祝史。
當他第一次執銅勺澆鬯酒時,手心裏還留著師父敲打的疼。白茅束承住酒液的刹那,他忽然明白那些繁瑣規矩裏藏著的魂——那是周人傳了八百年的敬畏,是把日月星辰、祖宗神靈都裝進青銅鼎裏的癡念。
再後來,諸侯們漸漸不來了。
稷兒守著空蕩蕩的宗廟,給斑駁的鼎紋刷漆。有商旅路過說,秦國的鐵騎踏碎了洛陽的編鍾。他摸著後母戊鼎上新生的銅綠,想起師父臨終前說的:"禮崩樂壞時,總得有人守著這鼎裏的春秋。"
某個雪夜,稷兒夢見諸侯們又回來了。楚王的九頭鳳車轅上掛著冰淩,燕國太子的綠鬆石玉佩叮當作響。他們在雪中起舞,幹戚劃破月光,落進青銅鼎裏,化作永不熄滅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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