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璃的指尖觸到桃花的刹那，淩劍霄忽然踉蹌著扶住桃樹。千年光陰在他眉骨投下細碎陰影，像昆侖雪頂被風揉皺的月光。她看見他袖口露出的皮膚正泛開霜白紋路，如冬雪漫過青石板，那是仙骨即將崩解的征兆。
    "又要碎了麽？"雪璃的聲音輕得像落在掌心的蝶，卻震得淩劍霄腰間銀鈴發出細碎顫音。他抬頭望她，瞳孔裏流轉的不再是千年不變的清冽劍光，而是凡人眼底的煙火色——帶著心悸的溫度，又藏著即將永別的暗湧。
    三日前在土地廟避雨時，神像忽然裂出一道縫。剝落的泥塊裏掉出半卷泛黃的《往生誌》，字跡在他們觸碰的瞬間化作流螢，飛入雪璃眼底："仙凡相戀，魂火同燼。若要相守，需以千年仙骨，換一世凡胎。"
    淩劍霄當時將她護在身後，掌心劍氣卻在發抖。他想起千年前昆侖劫火中，也是這樣的顫抖——他抱著渾身是血的雪璃從誅仙陣裏殺出，每一道劍氣都在灼燒自己的仙魂。那時他想，哪怕永墜輪回，也絕不鬆開她的手。
    "看，桃花落了。"雪璃將那片嫣紅別在他發間，指尖掠過他耳後新添的細紋。這具凡人軀體在這一世已走過二十載，而他的仙骨，即將在今夜子時碎裂成千萬片流螢，隨輪回之火消散。
    淩劍霄忽然握住她的手，帶她躍上桃樹頂端。最後一片晚霞正沉入地平線，漫天火燒雲像極了昆侖山頂的劫火——那年他為她抗下天雷，周身仙骨寸寸崩裂，卻在漫天火光中看見她眼中倒映的自己，比任何星辰都明亮。
    "雪璃，你記不記得..."他的聲音混著晚風，吹亂她鬢角碎發，"千年前你說，人間的夕陽像被揉碎的糖葫蘆，甜得讓人想流淚。"
    她笑了，眼眶卻泛起水光。那時她剛偷跑出昆侖，第一次見到人間燈火，攥著淩劍霄的袖子不肯走。他無奈施了個定身術，卻陪她在屋頂坐了整夜，看月亮爬上燈籠，看晨露凝在草尖，看第一縷朝陽染亮她發間的霜花。
    暮色漸濃時，他們走到了忘川渡口。孟婆的湯碗在石桌上輕輕晃著，水麵映出兩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這一世，他是仗劍天涯的俠士，她是懸壺濟世的醫女，在姑蘇城的春雨裏重逢，像千萬次輪回裏的每一次那樣，相望一眼便認出彼此。
    "這次...要喝麽？"雪璃望著碗中流轉的銀光，指尖撫過淩劍霄手背的舊疤。那是三年前他為她擋下刺客時留下的，當時他笑著說，凡人的血原來這樣燙，像昆侖雪頂的溫泉。
    淩劍霄忽然取過兩碗湯，卻在遞到她麵前時輕輕錯開。他指尖凝出一縷劍氣，將兩碗湯攪成一道銀紅雙色的旋渦，像極了他們初次在桃林相遇時，同時揮出的一冰一火兩道劍氣。
    "從前總想著護你周全，"他將混合後的湯碗塞進她手裏，自己端起另一碗，"卻忘了，你從來不是需要被護在劍鞘裏的花。"
    雪璃抬頭看他，發現他眼中倒映的不再是忘川河水，而是千年來每一世輪回裏，他們交疊的身影——是盛唐長安的胡旋舞中，他遞來的那杯葡萄酒；是南宋煙雨中，她為他補過的青衫袖口；是大漠風沙裏，他們背靠背殺退馬賊時，彼此眼中的星光。
    子時的鍾聲響起時，淩劍霄的身體開始化作光點。雪璃慌忙抱住他，卻發現那些光點不是消散，而是融入她的掌心。她忽然想起《往生誌》裏的另一句話："魂火相契者，可共飲忘川水，同塑凡胎骨。"
    "原來...是這樣。"淩劍霄的聲音從她體內傳來，帶著釋然的笑意。他的指尖在她眉心點出一點朱砂，如同千年前在昆侖鏡前，為她描的第一縷妝容，"這次換我做你的骨血，換你帶我看遍人間春秋。"
    雪璃忽然吻住他即將消散的唇角， tasted到忘川湯裏混著的桃花香——那是她藏在袖中的花瓣，不知何時落入湯中。淩劍霄的最後一個吻落得極輕，卻像春雪融盡後的第一縷暖風，卷著千萬年的光陰，沉入她的靈魂深處。
    當晨霧漫過忘川時，渡口石階上躺著兩枚相連的玉佩。左邊的刻著昆侖雪，右邊的刻著人間桃，中間的縫隙恰好拚成一輪滿月。孟婆撿起玉佩時，聽見轉世輪回的雲霧裏，飄來兩句被風吹散的低語：
    "下一世，去看塞北的雪吧？"
    "好。不過要先去江南，那裏的青團該上市了。"
    光陰流轉，又是一年春分。
    姑蘇城外的桃林裏，紮著雙髻的小牧童忽然指著桃樹驚呼："阿爹你看！有兩隻蝴蝶停在同一朵花上！"
    正在給桃樹澆水的年輕男子直起腰，眼角眉梢俱是溫柔。他妻子從圍裙裏掏出一塊糖糕，笑著拍開他肩上的花瓣："又在偷懶？昨夜說好要教阿囡認草藥的。"
    小牧童早已追著蝴蝶跑遠，銀鈴般的笑聲驚起兩隻黃鶯。男子忽然握住妻子的手，帶她走到桃林深處。那裏有一塊天然生就的石碑，上麵隱約刻著兩行小字，被歲月磨得模糊：
    "願作人間並蒂蓮，不羨昆侖不老仙。"
    妻子抬頭看他，發現他眼中映著初盛的桃花，比任何星辰都明亮。風掠過他們交疊的指尖，卷起一片嫣紅，落在石碑旁新冒出的兩株幼苗上——那是去年冬天，他們埋下的並蒂蓮種子。
    遠處傳來歸鳥的啼鳴，夕陽又將落。這一次，火燒雲在天邊織出一匹錦繡，每一片雲都在講不同的故事。而他們的故事，正隨著春風，在人間的泥沼裏，長出新的根須。
    原來所謂宿命，從來不是輪回的枷鎖。而是當千萬次光陰重疊時，我依然能在人群中認出你，依然會選擇牽起你的手，在每一個日出日落裏，輕輕說一句："原來你也在這裏。"
    淩劍霄回憶著過往，或許這人世間發生的一切，這山海間的一切經曆，並不是一個榜單就能說明的武林之間的一切恩恩怨怨，或許，允許一切發生就是人世間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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