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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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7年6月5日,玉門,739
“仇白……怎麽了……”
陳一鳴在迷迷糊糊之中被刺撓醒了。
“還是隱隱約約有點疼。”
“正常……”
他翻個身繼續睡著了。
“陪我說說話嘛。”
仇白搖晃著他。
“很累……”
“你之前還半夜把我喊起來吃燒烤呢。”
仇白從身後摟住了他。
陳一鳴睜開了眼睛:
“以前怎麽沒覺得你這麽纏人?”
“都要怪你,你之前弄疼我了。”
“第一次也正常,而且你昨晚太心急了……”
陳一鳴輕撫著她的大腿,然後順勢向上漫溯。
“那你第一次疼嗎?”
陳一鳴被逗笑了:
“這又不一樣……哎,你還別說,我頭幾次是有點疼。”
“嗯?被夾疼了嗎?”
“想什麽呢。我是被燙到了。”
“哦……你能不能轉過身來?”
“好吧。”
轉身後,陳一鳴慢慢地將左臂搭在了仇白的背上。
仇白溫順地蜷縮在他的懷裏。
“怎麽了?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我害怕……”她將手貼在了陳一鳴的胸膛前。
“怕什麽?”
“怕你出事。我總感覺會隨時失去你……”
“半夜的時候你還那麽興奮,現在怎麽患得患失了?”
“我就是……很喜歡現在這種生活,但是我擔心持續不了多久……”
“我會好好陪著你的,別擔心。”
“可是……你明明說了好幾次,你說你活不長了……”
“你不會要哭了吧?”
“沒哭。”
“你的耳朵觸感真好,毛茸茸的。”
“你為什麽不正麵回答我?”
“哎呀,之前太早說了實話,現在不好哄了。”
他深深地吻了一口仇白,隨後撩起她的頭發、繼續輕撫她的側臉與耳朵:
“我的命既好又壞,每當我感覺已經完蛋的時候,總有人告訴我命不該絕。所以,我倒也沒那麽害怕,你也別那麽害怕,好嗎?”
仇白的臉頰漸漸紅潤了起來:
“……啊,你剛才一直在用法術嗎?”
“對。”
她後知後覺地嗔怪道:
“你怎麽想到的?你也太壞了……”
“如果命數改變不了,那我想,我們就少留一點遺憾,怎麽樣?”
不知不覺,陳一鳴已經起了身,被子逐漸滑落,露出了他滿是傷疤的身軀和銀光鋥亮的左臂。
仇白下意識地用手遮住了臉:
“大白天的……”
他很強硬地移開了仇白的手。
仇白遊移的目光無處安放,鮮紅的瞳仁望回了眼前的人:
“討厭……”
1097年6月5日,玉門,1016
陳一鳴輕輕撥弄著仇白被汗水打濕的頭發。
疲憊的埃拉菲亞赤條條地躺在他的身側:
“像是在做夢。”
“嗯?”
“不久之前,我還是個到哪裏都沒人要的姑娘,現在,已經有人願意好好疼我了。”
“你本來就是個好姑娘。”
“能和你在一起,我還感覺有點……榮幸。”
“過去的榮譽都丟掉之後,我其實隻是一個殘廢罷了。你能接納我,我也很感激。”
“不要這麽說自己。幾天前,我接你出獄的時候,你路都走不穩,身上還全是傷口,但你就是救下了我。你知道嗎,我那時候就感覺,我無論為你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我知道了。”
“你怎麽木木的?是我折騰你太久了嗎?”
“確實有點累了。”
“我也餓了,我們一起出去吃點東西吧……還是先去洗個澡?”
“都行,聽你的。”
陳一鳴感覺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要不要我陪你再睡一會?”
“你還有自己的事情吧?可以不用陪著我。”
“我不著急,我現在隻想和你待在一起。”
仇白故意用腦袋蹭了蹭他。
陳一鳴內心感慨著,年輕就是好,依然能夠對生活、對愛情充滿向往。
幸好,他也算得上年輕。
如果對眼前的生活都保持不了樂觀,那麽對那些宏大的夢想、又怎麽能輕易地保持樂觀呢?
仇白也緩緩閉上了眼睛,陳一鳴將被子蓋在她的身上,然後關掉了台燈。
“我今天突然感覺,我們睡的這張床很破,住的房子也好小。都沒給你留一個書桌的位置……”
“沒事,隻要有我在,以後想住多大的房子就能住多大的房子。”
“嗯嗯。”
“不過合不合法,我就不能保證了。”
“哈哈,你膽子是真大,明明宗師就在……哎,對了,你什麽時候去見宗師一趟?”
“今天?”
仇白輕輕地親了他一口:
“你看今天適合嗎?”
“那就明天。”
1097年6月6日,玉門,1000
千仞城牆之下,坐落著大大小小的演武場。
盡管玉門的城市規劃完全由軍隊與宣政司操手——與一些由投資和市場驅動的城市有本質區別的,但城市規劃的水平整體上稱不上高明。
畢竟這座城市在設立之初從來沒想過會容納這麽多普通居民。
後來,玉門由一座單純的軍事要塞發展成為巨大的移動城市之後,僅僅依靠軍隊是無法實現自給自足的。
於是在軍事區之外,又設立了許多居民區和工業區。
然後,這座城市的規劃就成為了“和麵”的藝術,水多了加麵,麵多了加水。
居民區和工業區增大了,那就可以承載更多的軍事區,軍事區變多了,那就需要更多的非軍事區。
老玉門人會覺得,這就是特色。
軍民交融,如鱗與水。
軍戶們從居民區走出,又要回到居民區之中。
而生活在大街小巷之中的平凡之人,也許就是暗藏絕技的武林高手。
玉門有難,城中軍民就會雲集響應。
那真是一個充滿了江湖氣息的時代。
那也是一個略顯蠻荒的舊時代。
有人懷念,有人唾棄。
站在陳一鳴麵前的人,就是這一切舊時代的具象化。
玉門以及全天下武人的宗師,大炎軍隊與朝廷“永遠的”座上賓。
“要是對你說,別來無恙,恐怕不太適宜。”重嶽先問候道。
“多謝宗師救命之恩。”陳一鳴鄭重地行禮。
“不必如此拘禮。是二弟虧欠於你在前,我援以舉手之勞在後。”
“恩就是恩。”
接下來,重嶽說的話讓陳一鳴不由得一驚:
“但我畢竟出手救了你,之後你做的種種事情,無論好壞,都和我有了幹係。你在玉門做的事情,於理,我不能容。”
仇白也有些慌張,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為好。
重嶽淡淡地仇白說:
“仇白,你在外麵等一下。我有話要單獨對他說。”
“你之前救了他,現在又要害了他不成?”
“你不用著急,我和他單獨談談。”
仇白在那一瞬間甚至有一種衝動,她想要將多年來的恩怨在這一刻了結——但這究竟是為了自己的恩怨,還是為了陳一鳴?
她也知道,眼前的人,用強大來形容也過於單薄,他簡直是一種法則般的存在。
平時,她能和宗師討價還價,完全是因為他還願意講理。
如今,他擺出來的架勢,似乎在說,這件事情,不容你討論。
於是,她握劍的手輕輕鬆開了。
她目送著兩人走遠,砰砰的心跳聲環繞著耳邊。
她許久沒有這麽緊張了。
遠處的校場之上。
重嶽直截了當地問:
“告訴我,你在玉門做的這一切,究竟為了什麽?隻差一步,你就和朝廷、和軍隊勢同水火,而我,絕對不能對大炎的威脅坐視不管。”
陳一鳴剛準備開口,重嶽又提醒道:
“仔細想好,再回答這個問題。這關係到你的存亡。”
陳一鳴也許久沒有這麽緊張了。
他很少在和別人的對話中這麽緊張。
司歲台對他的拷問,他隻覺得不屑一顧。
在聖駿堡,他也早已擁有堪比皇帝的威勢。
他想起了許久之前,和博卓卡斯替的談話。
他麵對的是實力與歲月的絕對碾壓。
陳一鳴唯有在這樣的時刻,才能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弱小。
才能在外界的威脅之下,開始審視自己的內心。
也許,這並不是壞事。
能夠直麵自己內心的機會並不多得。
“宗師,我認為……我在玉門這麽做,是因為……”
很久很久以前,他接受過老師的質詢,接受過父母的質詢,那時他也這麽緊張。
但當答案最終脫口而出時,陳一鳴感受到了許久未有的釋然:
“因為我喜歡。”
“為什麽這麽說?”
看來重嶽也有些意外。
“我曾經渾渾噩噩地生活了十幾年,到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我也不知道自己活著為了什麽。好像就是有人讓我這麽活著,好像就是這個社會告訴我,應該這麽活著。
“接受完流水線一般的教育之後,前往流水線一般的工作崗位,從此過上流水線一般的生活。總是一眼過得到頭的生活,我生活在其中,卻並不感到厭煩,因為我和那樣的生活一樣麻木……
“在我的生活出現了變故之後,我感知這個世間的方式變了。我依然還是那個我,我記著幾十年前的事情,幾十年前的生活方式、幾十年前的觀念,也依然影響著現在的我。
“但後來,雪落在我的身上時,我能感受到它的慢慢融化,它會融化,輕輕地吮吸著我身上的熱量。騎在馱獸背上的時候,我能觸碰到它溫暖的皮毛和健碩的肌肉,而我也在晃晃悠悠地感受著生活。
“當獵物倒在我的麵前時,我能感受到濺在我臉上的熱血,我能聽見獵物垂死的嘶鳴。它們倒在雪地、林間,不斷地抽搐,短刀遞進它們跳動的心髒之後,我也能感受到這份聲明的流逝。
“我開始感覺,自己像是在活著了。生活充滿了很多苦難,但我的感覺從未那樣真實過,生命原來不隻有灰暗的理論、發光的屏幕、一眼望得到頭的未來,還有雪、有草木、有野獸。
“再然後,我遇見了塔露拉。我見證了不同人的悲歡離合,他們是怎麽在生活中掙紮的,他們是怎樣活出自己的色彩的,他們好像是真實的人,不像是一個係統中固定的零件。
“在那之後,我不僅感受到自己是在怎樣活著,也明白了今後應該為什麽而活。我去接觸了更多的人、更廣闊的大地,我告訴人們,生活是美好的,而且要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一切阻攔我們追求美好生活的東西,都要被打碎,我是這麽堅信的,也是這麽告訴我認識的人們的。於是有更多的人跟著我,我們也都做得很好,我漸漸發現,原來我很擅長做這種事情。
“我開始喜歡做這樣的事情了,帶領著一群熱愛生活的人,去追求一個更美好的生活。我很喜歡,我也恰好擅長,那麽無論在哪,我都會試著去這麽做,這就是我活著的方式。
“如果我還保持麻木,如果生活如此灰暗,那我隻能算是維持生命體征,而不能算活著。我就是想做點事業,去做我喜歡,而且恰好擅長的事情,而且這個事業,也能讓別人過得更好。
“幾個月前,我來到了炎國。這裏是一個更像‘現代’的地方。我在烏薩斯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為了讓烏薩斯更加接近這樣的國家。但是,我對炎國,確實很失望吧。
“邁入現代之後,各式各樣的危機,各種各樣的壓迫,卻依然存在。再小的孩子也會為了學業、或者說為了社會強加給他們的期望,而疲於奔命,而失去生命中的鮮活。
“他們最終會成長為宛如工具的中年人,在尋死覓活的四十歲中,無論怎麽掙紮,也找不回十四歲時就丟掉的自我。隻要一步踏錯,任何井然有序的生活都會崩塌,成為現代的囚徒。
“灰暗的成年人會共同邁向失魂落魄的老年。人們的臉上依然有笑容,人們依然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已經想象不出更幸福的生活了。歲月把不同的生命雕刻成了相似的模子。
“疲於奔命,為了一點飯錢就過得像奴工的建築工;腹如絞痛,嚐試自殺後、在草地上拚命打滾的孩子;行屍走肉,在失去工作和家庭地位之後、就宛如被抽去一切靈魂的職工……
“我在烏薩斯見過很多被迫成為奴工的人,我在炎國,卻見到了很多‘自願’成為奴工的人。他們掉入了生活有意無意設置的陷阱,然後在名為‘自願’與‘自由’的賣身契上交出了自己的一切。
“我是被塔露拉救下的那個孩子,塔露拉救下的那個我,絕對不會對這些現象視而不見。我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觸那些人,想要和他們鏈接起來……就算,這和我其實根本沒有什麽關係。”
重嶽仿佛明白了一切:
“不必再多說了,我知道,這就是你最真實的想法。我原以為,你會多做一些辯解。”
“這也算是辯解。”
“不,這和辯解不同。你並不是出於博取我的同情心和支持才這麽說的,你隻是在表達真實的感受,僅此而已。你對我如此赤誠,我也不忍心再讓你經受熬煎了。去和仇白說一聲,以後你們可以一起來找我練武。”
“多謝宗師……”
“對了。我依然要提醒你,你要想辦法將你在玉門的活動盡快了結,我無意爭論對錯,但你也算吃過朝廷的苦頭了,多餘的話不要我多說;然後你專心、低調地在這裏潛伏一段時日,別讓我難辦。”
“我知道了,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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