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8章 絲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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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期消毒水的氣味鑽進鼻腔時,沈知意正站在病房門口擰保溫桶的蓋子。不鏽鋼的搭扣發出“哢嗒”一聲輕響,驚得走廊裏的綠蘿抖落了片枯葉。三個月來,這個聲音成了她的生物鍾——每天早上七點零五分,她都會準時出現在這裏,手裏提著裝滿排骨湯的保溫桶。護士站的護士長經過時拍了拍她的肩:“傅先生今天精神不錯,剛才還在飄窗上曬太陽呢。”沈知意點點頭,指尖卻在保溫桶的提手上掐出紅痕。自從暴雨那天她在街頭燒得暈厥,被送進這家醫院後,就再沒能好好看過傅時硯的眼睛。推開病房門的瞬間,陽光像融化的金子般湧出來,在地板上淌成河。傅時硯坐在飄窗上,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顯得空蕩蕩的,領口鬆垮地敞開,露出鎖骨處那道新添的疤痕——那是上個月排異反應發作時,急救留下的針孔印記。他瘦了很多,側臉的輪廓在光線下愈發鋒利,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像是用刻刀精心雕琢過。陽光透過玻璃在他身上織出金色的網,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卻驅不散他周身那股淡淡的疏離感。“醫生說你恢複得很好。”沈知意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陶瓷杯與桌麵碰撞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她的聲音還有些生澀,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一樣。那天暴雨中的爭吵後,她被送進了醫院,診斷結果是嚴重的應激障礙,整整半個月都在昏睡和夢魘中交替,醒來時總覺得喉嚨裏卡著團棉花。傅時硯沒有回頭,隻是望著窗外新開的鈴蘭。花盆就放在窗台上,是她上周帶來的,白色的花瓣層層疊疊,像堆落在枝頭的雪。他的手指搭在窗沿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陽光照在他的手背上,能清晰地看到青色的血管。“知意,我們談談。”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窗外的蝴蝶,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定。沈知意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知道該來的總會來,卻沒想到會這麽快。這三個月來,他們像兩隻小心翼翼的刺蝟,在病房這個狹小的空間裏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她每天煲湯,他默默喝下;她替他擦身,他閉著眼睛不說話;她讀畫冊給他聽,他會在聽到莫奈的睡蓮時,睫毛輕輕顫動一下。她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再長一點,長到足夠她找到一個合適的方式,來麵對他們之間這攤爛泥般的過往。“我已經提交了辭職報告。”傅時硯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鈴蘭上,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下個月就會調到英國分公司,以後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保溫桶裏的排骨湯還冒著熱氣,氤氳的水汽模糊了沈知意的視線。她的手指卻一片冰涼,像是剛從冰水裏撈出來一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傅時硯,”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以為這樣就能抵消一切?”他終於轉過頭,陽光恰好落在他的眼睛裏,瞳仁裏像是落滿了細碎的金粉。可那片金色的下麵,卻是化不開的疲憊,像蒙著層灰的湖麵,再也映不出往日的光彩。左眉骨下的疤痕在光線下泛著淺粉色,那道十五歲留下的傷,如今看來像是道無法愈合的鴻溝。“不然呢?”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卻沒有到達眼底,“看著你每天活在愧疚裏,對著我就像對著債主?還是讓你繼續恨我,恨我騙了你三年?”他的指尖輕輕敲著窗沿,發出規律的輕響,像是在給自己的話打節拍。“知意,我累了。”這三個字像重錘一樣砸在沈知意的心上。她想起三年前在重症監護室,護士說他排異反應最嚴重的時候,整整三天三夜沒合眼,卻始終緊緊抓著她畫的那幅銀杏圖;想起他出院後,為了能快點恢複工作,每天忍著疼痛做複健,汗濕的襯衫能擰出水來;想起他明明怕黑,卻在她每次做噩夢的深夜,悄無聲息地坐在她床邊,直到天亮才離開。他確實累了。可她怎麽能讓他走?沈知意突然撲過去抱住他,動作快得像陣風。她的臉埋在他的頸窩處,鼻尖蹭到他凸起的鎖骨,聞到他身上消毒水和陽光混合的味道。這個懷抱比她記憶中瘦了太多,隔著薄薄的病號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脊椎的形狀。“不準走。”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眼淚爭先恐後地湧出來,打濕了他的病號服,“傅時硯,不準走。我們一起贖罪好不好?”“贖罪”兩個字讓傅時硯的身體猛地一僵。他抬起手,似乎想推開她,可指尖觸到她顫抖的肩膀時,卻又無力地垂下。“我不需要你贖罪。”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知意,我從來沒怪過你。”“可我怪我自己!”沈知意哭喊著,把臉埋得更深,“我每天都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橫穿馬路,如果我沒有得那個病,如果我早點發現你的診斷書……”“沒有如果。”傅時硯打斷她,聲音裏帶著一絲疲憊的溫柔,“知意,人生不是畫畫,不能擦掉重畫。”他終於抬起手,輕輕環住她的背。動作生澀而笨拙,像是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動作。他的掌心帶著熟悉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過來,熨帖著她冰涼的皮膚。“還記得你十五歲生日嗎?”傅時硯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一絲悠遠的懷念,“你說要在院子裏種滿鈴蘭,等開花的時候就嫁給我。”沈知意的哭聲頓了頓。她當然記得。那天陽光很好,他額角的傷剛拆了線,還貼著塊紗布。她拿著剛畫好的結婚請柬,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他們的名字,背景是一片盛開的鈴蘭。“我說等你傷好了就去買花苗。”她吸了吸鼻子,聲音甕聲甕氣的,“可後來你就轉學了,再後來……”再後來,母親就去世了,她就病了,一切都變得麵目全非。“後來我去買了鈴蘭種子。”傅時硯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