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子的死訊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水潭，把紅星生產大隊攪得徹底亂了。天剛亮，村口的大槐樹下就圍滿了人，男人們蹲在地上抽旱煙，煙蒂扔了一地；女人們抱著孩子，湊在一起小聲嘀咕，眼神裏滿是恐慌。“依我看，得把老井填了！那井裏的東西太邪性，再留著，指不定還會出人命！”村裏的老光棍劉老三猛地把煙袋鍋子往地上一磕，聲音裏帶著後怕。他昨天去西坡割穀子，離滲血的穀穗就隔了兩株，現在想起來，後背還直冒冷汗。“填井？說得輕巧！”有人反駁，“這老井是咱村唯一的活水，填了它，以後天旱了，咱去哪挑水？總不能天天走十裏地去鄰村吧？”“那也比丟了命強！”“去公社報告吧！讓公社派幹部來看看，說不定能查出啥名堂！”議論聲越來越大，吵得人頭疼。王鐵牛擠開人群，臉色鐵青：“都別吵了！吵能解決問題嗎？”他掃了一眼眾人，粗嗓門壓過了所有聲音，“李婆子是得了急病，跟老井沒關係！現在是新社會，不許搞封建迷信！誰再敢瞎嚷嚷，說要填井、要去公社報告，我就扣他半個月的工分！”工分是社員們的命根子，扣半個月工分，一家子半個月的口糧就沒了著落。眾人雖然不信李婆子是“急病”，卻也不敢再明著反對，隻能不甘心地散了。可從那天起，沒人再敢去老井挑水。哪怕天再旱，哪怕去鄰村挑水要走十裏地，要踩著滾燙的黃土，要路過亂葬崗，社員們也寧願繞遠路——老井裏的東西，比亂葬崗的野狗還嚇人。老井邊漸漸荒了。青石板上落了層薄土，卻蓋不住那些越來越多的泥鞋印。有的印在井沿上，有的印在旁邊的老楊樹上，甚至有的印在井邊的草葉上，鞋印上的黑泥帶著潮氣，像是剛踩上去的。村裏的孩子路過老井，都嚇得繞著走，連哭都不敢哭出聲，生怕被井裏的東西聽見。二柱天天往老根叔家跑。他夜裏總做噩夢，夢見穿紅衣裳的女人站在炕邊，手裏拎著紅繡鞋，頭發垂到他臉上，冰涼冰涼的。老根叔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歎了口氣，從床底下的舊木盒裏拿出幾張黃紙、一支毛筆。“你娘當年走得冤，這井裏的東西又跟你娘的事纏在一起，得先跟你娘說說話。”老根叔蘸了點墨，在黃紙上畫了個小人，又讓二柱在小人胸口寫上他娘的名字“張蘭”，“今晚三更，咱們把這小人埋在井邊的楊樹下，再燒點紙錢，讓你娘在底下好好待著，別被井裏的東西纏上。”二柱點點頭，雙手捧著黃紙小人，像是捧著娘的魂。當晚三更，月亮躲在雲裏，村裏靜得能聽見蟲鳴。二柱跟著老根叔，拎著紙錢和火柴，悄悄來到老井邊。老楊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物。老根叔在楊樹下挖了個小坑，讓二柱把黃紙小人放進去，再填上土。二柱一邊填，一邊小聲念叨：“娘，我給您送東西來了，您在底下好好的，別出來，別被井裏的東西欺負……”填完土，老根叔點燃紙錢。火光在黑夜裏跳動，映著兩人的臉。紙錢燒得“滋滋”響，灰屑被風吹起來，飄向老井的方向，像是被什麽東西吸走了。可沒等第二天太陽升起，就有人在老井邊尖叫。二柱和老根叔趕過去一看，都驚呆了——昨天埋黃紙小人的那棵老楊樹，樹皮竟裂開了一道長長的縫，從縫裏滲著暗紅色的血水，順著樹幹往下流，滴在地上，匯成一小灘，還夾雜著幾根黑頭發，跟之前在穀穗上、井水裏看見的一模一樣。“不行，這東西太凶，黃紙鎮不住它。”老根叔蹲在楊樹旁，用手指摸了摸滲出來的血水，冰涼刺骨，“它要的不是替身，也不是紙錢，是贖罪。當年害它的人，還沒跟它認錯呢。”“害它的人？”二柱愣了，撓了撓頭，“誰啊？是李婆子嗎？可李婆子已經死了啊。”老根叔剛要說話，就聽見曬穀場那邊傳來急促的喊聲：“不好了！小石頭出事了！”兩人心裏一緊，趕緊往曬穀場跑。曬穀場的草垛旁圍滿了人，李婆子的兒媳婦坐在地上哭，懷裏抱著小石頭。小石頭閉著眼，臉色蒼白，嘴角流著白沫，像是抽了羊角風，手裏還緊緊攥著半隻紅繡鞋的碎片——紅布麵，繡著桃花，跟二柱家水缸裏、李婆子腳邊的那兩隻，是一套的。“小石頭！你怎麽了？”二柱擠進去，趕緊把小石頭抱起來。孩子的身體軟軟的，呼吸很弱。就在這時，小石頭突然睜開眼。可他的眼神不是平時的天真，而是直勾勾的，像是蒙著一層白霧。他的聲音也變了，尖細得像個女人，不是孩子該有的聲線：“把我的家譜還回來……把我的鞋還回來……”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嚇得往後退。二柱抱著小石頭的手開始發抖，他想起娘當年掉井時的樣子，想起李婆子死前的念叨，一股寒意從腳底竄到頭頂。老根叔湊過來，聲音發顫：“孩子，你……你是誰？要誰的家譜？誰的鞋？”小石頭的頭微微歪著，眼睛盯著老井的方向，繼續用女人的聲音說：“我的家譜……我的紅繡鞋……當年被他們燒了、搶了……我要要回來……”人群裏有人小聲嘀咕：“家譜？李婆子當年燒過二柱家的家譜，難道……”“不止二柱家的。”老根叔突然開口，聲音帶著回憶的沙啞，“我想起來了，十年前李婆子帶頭破四舊，燒的不止二柱家的舊家譜，還有一本舊賬本——那是幾十年前，村裏的地主沈老爺留下的。沈老爺家有個女兒，叫秀蓮，長得跟畫上的仙女似的，還會繡紅繡鞋，鞋尖上總繡著桃花。後來土改，沈老爺被鬥死了，秀蓮就不見了，有人說她掉井裏了，有人說她跑了，可誰也沒見過她的屍體。”老根叔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所有人的記憶。村裏的老人都想起了秀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