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的雲層在穹頂沸騰。
    雷齊撐著先前那把躺倒在破門外水窪裏的傘，暴雨傾瀉如銀幕，擂鼓般用力地撞擊在深藍的傘麵上，可惜這一動靜在此刻滿是風雨聲的世界裏並不明顯。
    他甚至覺得這還不如當自己靴底碾過起伏的新草、莖稈在泥漿中折斷時發出瀕死的吮吸聲來得清晰，更遑論靠近著耳邊的那道來自某隻空緣獸的呼吸聲——在賽格特提村裏，或許也就僅剩下這聲音還令他感到熟悉了。
    雷齊將雪姬朝裏推了推，讓它把濕漉漉的毛發貼在自己的脖頸上，隨後頓住腳步：“.......許老弟，靈依小姐，我們到了。”
    他把那沙啞的嗓音盡量放得輕了許多，像是生怕打攪到了在此地安眠的那些人們。
    身後的腳步聲跟著停了下來。
    許星彥和靈依駐足，看著麵前這片滿是新墳的原野，心情說不上來的複雜，他們都還記得前些日子這裏那綠草茵茵的樣子。
    那時候，雷大叔牽著小昕兒笑嗬嗬地說最近因為慶典就在這旁邊舉辦，村裏的孩子們都喜歡到這裏來玩來耍，所以他在考慮要不要等明年慶典時候在這裏專門弄出一些供孩子耍鬧的東西，反正這片是公共的，沒人耕種。
    說這話時，跟在後麵的孩子們都說好，隻是照看孩子的村長老普斯把眼睛朝雷大叔瞪得溜圓——老頭子本打算在這圈上一小塊試著種點兒果子的。
    “......這些，不立碑麽？”
    良久，靈依小聲道。
    “啊，我們村一般是不興這個的，各家記得自己親朋在哪睡著就行了，”雷齊再次邁步，朝向離田埂最近的那個矮土包走去，“不過按照我以前在鋼團的習慣其實是該立的，而且睡這兒的人......多了點，我也擔心自己哪天記不住、給弄混淆了。同樣道理，人多了，立碑的話一時半會兒也來不及......”
    “我可以用魔法幫......”
    靈依說著，又突然頓住，她意識到自己在土元素魔法方麵隻是能玩玩泥巴的水準後，仰起臉望向了自家徒兒。
    許星彥點了點頭：“雷大叔，我來幫忙吧，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
    雷齊咧嘴扯出不自然的笑：“謝謝你們的好心，不過，還是不用了......我打算試著自己親手給一塊塊地雕出來。”
    “這樣啊......”
    許星彥凝視著前方的身影，沒有堅持。
    也好，至少看樣子雷大叔沒有想不開準備尋短見......
    他暗中鬆了口氣。
    “來吧，如果可以，都慢慢見一見。”
    雷齊招呼著，在最外麵的那處低矮墳塋旁邊站定。
    他深深吸了口氣，聲音低沉：
    “這是老普斯，我們村村長，你們也都認識的。他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坐在村頭那塊破磨盤上給孩子們講故事，有的是老掉牙的，有的是不知道從什麽上麵看來的，還有的是他自己編的。
    哈，我也聽過些他那編出來的故事，還真挺不錯、挺精彩的，匯集起來，要是放在德亞·提波利拉那種大城市裏，沒準還能出一本故事書，孩子們都挺喜歡他的......
    是個好人，否則大家也不會讓他來當村長，不過就是有點小家子氣了，摳摳搜搜的，之前表演用到的那套鎧甲也是磨了許久、到最後威脅著才從他這裏借來的。
    哈，按理說我不該在這兒說他小氣，但我想他不會真的在乎。至於違背了教條......我現在其實不怎麽信了——或許是有受我的影響吧，村子裏不少人都是教廷信徒，信奉者做好事得善果、死去後可前往天國享受主的恩澤......他們不該落得如此的......”
    雷齊麵部肌肉猛地抽搐一下，攥了攥拳頭，走向下一處新墳前。
    “這是老普斯的兩個孫兒——小禾小苗——我從倒塌的房子裏找到他們的，看情況應該是老普斯想要護住他們倆的，但......”
    ......
    “這是阿岸，排演《猊古汀的消失》那些人裏的老大姐——雖然她實際挺年輕的。嗬嗬，我記得許老弟你暗地裏叫過人家暴躁大姐來著？靈依小姐應該也對她有印象吧？她表演了精靈，演出結束後還給你盛了米酒——雖然你很快就喝醉了。
    她跟我說等過段時間，就要跟其他參與了演出的朋友組個小劇團，四處闖闖、學習學習，等來年的表演效果絕對不會比今年有你們幫忙布置了舞台的效果差......可再也沒機會了......”
    ......
    “這是布蘭琪嬸，你們來時最先碰到的那個洗衣服的老太，她在慶典前給靈依小姐紮了新的發辮，記得麽？
    “旁邊是她家老頭子，喜歡拉上我一塊喝酒下棋——是衣冠塚，我沒把人給找到，隻發現了滿地的血......”
    ......
    “蕾爾安，你們都認識的，她說過自己想成為霍桑城最優秀的甜點師......她本想著在我送埃米莉和埃弗裏回去的那天跟我一起回霍桑城經營她那個小甜品屋的，可後來又改了主意，想多陪家人幾天，結果......”
    ......
    “多卡米，熱情的女孩，路上碰到時還要往你們手裏塞蘋果，我沒找到她，也沒找到她妹妹......”
    “離禮，他在慶典上的歌喉很嘹亮......”
    “小尼法......”
    “源德兒......”
    ......
    雷齊慢慢地講著，許星彥和靈依，以及小雪姬都默默地聽著，聽著他的嗓音越來越沙啞，看著雨水在地上炸開，天色也愈發地漆黑。
    終於，他走到緊挨在一起的那最後兩座土包旁邊——一座大得出奇，另一座又小得可憐......
    雷齊停下了他的講述。
    他們都知道這兩座墳塋是屬於誰。
    就像是一根被雨水給泡軟的硬木，雷齊的身形相較於之前明顯要更加狼狽不堪，他微微顫抖著，微微顫抖著蹲下身子，在土包前低垂下頭顱。
    良久。
    他把傘輕輕搭在墳塋間，像是要替它們擋雨，白色的雷光劃破長空，照亮他畏縮般的神情。他沒去看較小的那座，偏過頭，把視線全都集中在大的那座上麵。
    “這是小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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