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無以解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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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百解憂最大的樂趣,就是一寸一寸地欣賞著那些人焦急、悲慟、絕望、期盼、忿然糾雜在一起的痛苦表情,一張臉就像是一張調色盤,他輕飄飄一句話就能讓他們勃然變色。
他們哭著,求著,哀嚎,痛苦。
或者強迫,威脅,怒吼,無奈。
任他予奪予求。
從來沒有人張眼前的少年這般淡定,從容不迫,不像是求醫,倒像是真的在與棋友對弈。
“啪”,落下一子,百解憂在心中冷哼一聲,輕搖折扇,瞅了他一眼,“你不急?”
雖然他以黃醯秦艽緩下了飛花的毒性,又用金針封住了中年人幾處要緊穴位。但是飛花甚猛,這少年當真一點都不急?還能如此優哉遊哉地解棋?
他才不信呢!
長長的睫毛在潔白的眼瞼投下一層薄影,遮住了少年的眼睛。他頭抬也不抬半下,神情專注地盯著麵前的棋局,思忖片刻,“啪”地一聲落下一白子,方緩緩道:
“不,急的人是你。”
少年是真的一點都不急,因為他知道,百解憂是何等矜傲之人?救,便是救;不救,便是不救。
既然他肯出手壓製毒性,自然便是肯解毒了吧。隻不過在這之前他乖戾的生性要他先從別人的痛苦中找找樂子。
百解憂目光一窒。
不錯,他的確是急的。因為他不明白,這少年怎麽能如此悠閑?若是他無意救父,何必千辛萬苦來找他這個臭名昭著的神醫?損失他有心救父,現在怎麽能把此事拋之腦後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被看穿的感覺很不好,他冷笑,“我為什麽要急?死的人又不是我的爹……”
他沒有說完,後麵的話已經卡在嗓中,因為他的視線無意中落在棋盤,霍然發現僅僅是走神片刻,局勢已經大變。白子反守為攻,仿佛有一隻溫柔的手撫過情人的臉龐,在拂去臉上灰塵的同時,也硬生生扯開了臉皮。
血肉模糊。
百解憂心中一震,麵具之下的輕佻笑容也褪去了七分。他觀棋半晌,微微沉吟,拈著黑子的手指在棋枰上方遊移一番。
一子落下,“啪!”瞬間,有一道無形的黑光劈開那隻溫柔的手。逼得那眼細流騰起道道浪鱗朝黑光撲去。
棋枰之上是不見血的殺戮。
棋枰一端的青衣少年,依舊笑如春風。
“解憂公子生於紅塵,歸於風月,當真可以笑臥鬆雲,遺世獨立?”
“世人有百憂,獨我無憂,為何不能?”
百解憂揶揄一笑,“生於紫閽,困於幹祿人權;生於綠林,亂於江湖無稽;身若承平,擾於門朝決伐;身若緅麻,慮於居家溫飽。六欲八苦,盡攬周身。
唯有我,不近紫閽,不入綠林,既非貴胄,亦非布衣。天地不過爛柯山,萬世於我彈指間。
我本無憂,生為解憂!”
食指輕旋,白子打過一個犄角。“金邊銀角”,仿佛是在一片渾濁黑光裏撕開一道裂縫。青衣少年吃了一子,沒有言語。
百解憂挑眸,柔聲道:“你真的一點都不害怕麽?我的名聲你也應該聽說過的……陰晴不定,冷血冷心,不近人情,睚眥必報……你就不怕我一個心情不好給你下點料,讓你不明就裏地痛苦死去嗎?”
狐眼含波,雌雄莫辯。
“我怕。”少年清淺一笑,“需要我做出害怕時應有的神情嗎?”
百解憂頓感無趣,恨恨地落下一子。
肅殺。
黑子過處連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猶如烏雲壓頂一般。白流漫過千山,卻被收得愈來愈緊的黑網籠,緩慢而又有力地,死死糾纏。
局破。
百解憂難以置信地提眸望向棋枰那端。
青蒼的日色落滿肩頭,少年彎起唇角,笑如風煙,一字一句,“你贏了。”
百解憂凝望著他,狐眸幽邃,神色莫辨,罩在臉上的銀色麵具,線條冷薄如刀鋒。
拈這黑子的手微微顫抖,錮在半空中棋枰上方某個位置,卻是遲遲難落。
對麵的少年,笑得無關風月。
百解憂卻覺得喉嚨抽緊,手上似有萬鈞之重。
良久,“啪!”黑子重重落下,接著竹梢影動,林間傳來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膽怯的鳥雀驚懼地飛逃開來。
黑子落下瞬間,細流隱淡,漸幹漸涸,白煙嫋嫋散開,不見。隻餘綴滿棋子棋枰之上,黑白錯落,安然一片。
局破,黑子勝。
可是百解憂怔怔地坐了下來,不見絲毫歡顏。半晌,他定定地看著他,“你是從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第二十七手。”
百解憂譏嘲地笑了,“為什麽不將計就計,斬了我的大龍?”
少年輕歎,“你會看不出來嗎?”
當然會,如果是那樣之後的局恰好是他之前想過的九百五十七種走法中的幾種。可偏偏,少年劍走偏鋒。
百解憂似有惱色,“你是不屑贏我麽?”
少年搖頭,“從我坐定,就隻為悟道,不為贏你。”
“悟道?”百解憂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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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譜之道,不在棋盤之上,而在棋盤之外。神醫,你太過在意輸贏,所以悟不得那位前輩留在這棋譜上的大道。”少年坐直了身子,微冷的雙眸此刻幽潭生光,灼灼其華。
百解憂震驚地凝視著這個比他小的少年,蹙眉,“如此數落我,你不怕我殺了你?”
“成大事者,當有不拘輸贏的胸懷與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然,揪心於一時成敗者,到底落了下乘。”少年挑起唇角。狐眼神醫名動江湖,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拘泥現狀、優柔寡斷、隻會以隱姓埋名、蒙麵退隱來逃避過往的懦夫罷了!
贏棋為下,贏心為上。
突然百解憂輕笑起來,狐眸笑成一彎新月。
“好,我救。”
夜色深沉,百解憂的醉意醒了大半,他頓覺涼意砭骨,拉了拉胸前的衣襟。
他似笑非笑,“那麽你今夜前來,所為何事?”
謝硯之麵色不改,一字一句,“為君解憂。”
“你不是來找那個小丫頭的麽?”他愕然。
“是,”謝硯之頷首,“但不全是。”
“宣平王的手真長,竟然伸到了北周。你如此盡心盡力,溫禮晏知道嗎?”
“謬讚,不敢。”謝硯之微微欠身。
百解憂暢然大笑,“五年前我便告訴你,世人皆憂,獨我無憂,既然無憂,何來解憂!”
笑聲戛然而止,沉默片刻,他低低道,“縱使有憂,你豈知我憂何人,憂何事?又怎麽知道如何為我解憂?”
青衣人如冰雕玉縷的臉上展開一絲微笑。這笑竟然溫潤如此,那一瞬,仿佛無盡的夜色都與之同笑。
“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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