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雨中墳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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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州的雨還在不知疲憊拖拖拉拉地下著。
    透雨而過的殺戮之氣浮浮沉沉,紅色的雨水和地麵蒸騰起的灰色水霧混合在一起。
    偶爾有腐肉翻開的握著刺刀的斷臂從泥濘的土裏露出來半截,像是掙紮著爬向外麵的世界,又像是試圖鑽入安全的土地裏生長。
    謝硯之麵無表情地踏在長滿苔蘚的亂石鋪成了道路上——如果那可以稱之為道路的話。
    縱然雜亂無章,他的每一個腳步都堅定不移,不知名的藤蔓爬滿了露出白堊的牆麵,試圖掩蓋上麵遍布的灰色斑紋,雨水打在他倔強的發尾上流淌下來,他也懶得擦一下。
    跟在他身後的溫禮晏,卻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半垂著頭猶疑地跟著將軍的腳步,甚至差點被伸出來的斷枝絆倒。
    順著傾斜的坡道向上,謝硯之停在了一座簡易的墳頭。
    沒人打理的雜草,已經生長到了最外緣的地方,像是環抱住這一方安然鄉裏平躺著的人一樣。
    如果有外人來打擾他的安睡,雨會這樣淅淅瀝瀝地哀唱,風會幽幽怨怨地歎息,連死了的斷枝都要攔住闖入者的腳步,讓他絆一跤,給他個警告。
    “這裏看上去……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溫禮晏首先打破了沉默。
    平靜的語調,不知道是讚賞此處的幽靜,還是抱怨謝硯之給他的侍衛長搭的墳太簡陋。
    墓碑隻是一截不怎麽平滑的長石,一個字都沒有,更沒人來這個鬼地方給他掃掃墓,任憑野草汲取他的營養瘋長至此。
    “這是他自己的要求,不希望有別的任何人來打擾他。
    ‘如果陛下以後有機會來到此地願意看看他不中用的侍衛,就請您帶他來吧。如果陛下沒有想到我,就讓我安安靜靜留在這一處沒人打擾的地方,無名無姓地沉睡下去。’
    他是這麽說的,看來你還沒混蛋到一定的份上……”
    “住嘴!你這個晦氣的災星!”
    溫禮晏打斷了他的話,用詞一點也不客氣,注目向他的眼睛裏,湧動著極其複雜的神色。
    有怪責,有鄙夷,有嫉恨,也有閃爍的幾分感激。
    感激他兩年前在匆忙收軍的時候還記得給章柘收屍,雖然聽他的描述,已經不怎麽完整了。
    “你少評價我和他之間的事,你有什麽資格呢?你有資格評價我是不是合格的皇帝,他是不是合格的侍衛長,但你沒資格評價我是不是合格的主人,他是不是合格的下屬。”
    “是這樣,是這樣……”謝硯之譏諷地一笑,“所以你也沒資格評價我和昀笙之間的事。”
    聽到這個名字,溫禮晏沉默了。
    “她不是我的棋子,而是我愛的人,所以換作是我,絕不會在自己失勢後,不能保護她的情況下接著利用她,熬幹她的每一寸價值,來換取自己興起的一絲可能性!”
    章柘原本不必參加那場戰爭,那時候北定軍的虎符已經在皇帝手裏了,謝硯之宣平王的身份也被溫禮晏漸漸架空。
    按照慣例,章柘應當隨主將出征,但是出發之前,謝硯之特許他可以留在梁京。
    有徐慎君在兵部,有飛林在雍州,他為什麽要留著這個皇帝勢力的督軍在身邊,礙他的事,礙他的眼?
    可是章柘卻堅決隨行,如果有軍功壓身,他在兵部會有更大的話語權,隻要是能給溫禮晏的回歸帶來一絲幫助的事情,他都願意去做。
    更何況失去北定軍,孑然一身留在梁京的他,行動會受到世家更大的限製。他是皇帝的眼睛,怎麽能在這個時候,被宣平王府整個蒙住無法動彈呢?
    事實上,章柘在兵部有極大的威信,很多人對於橫空插手的宣平王還不是完全信服。但是有利於戰情的命令經由章柘傳達之後往往會被執行得更加順利徹底,以至於那段時間謝硯之看他的目光都是極其複雜,極其糾結的。
    可是他永遠留在了那場戰爭,留在了被神放逐的連厥關。
    沒能看到他的陛下重新坐上皇座接受萬民跪拜的場景。
    溫禮晏僵在了原地,像是被他的這番話扼住了脖頸。
    他的喉結動了動,卻什麽話也沒有說出來,涼意徹骨的雨將他的發絲整個澆濕貼在臉龐上,看上去宛如一道道傷痕。
    他低眸,鞋尖碾磨著濕滑的草蘚,很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又憑什麽這麽說我呢……你也不是利用了昀兒?昀兒她現在被你支走,去南府攔住我的人了吧,你隻想著不能讓我找到陳璉,卻沒有想過昀兒一個人去那裏,會發生什麽危險……”
    他囁嚅著說,卻被一記淩厲的裹著風的拳頭擊倒在地。
    整個後背蹭滿了泥濘的土壤,玄色的披風被抹上了暗黃偏紅的顏色。
    “別叫她叫的這麽親熱,溫禮晏,你真惡心。”
    謝硯之動了動自己的腕關節,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雙眼冷厲仿佛染血的刀鋒。
    第一次對他這樣不客氣。
    “很早之前我就告訴過你,離她遠一點。你才是災星,你給她帶來晦氣還不夠嗎——要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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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目相對。
    突然的緘默。
    像是有什麽人陡然按了暫停,像是空氣裏什麽被橫刀砍斷,萬物抽空了,世界靜止了,隻剩下兩個人死死地用目光釘住對方,隻剩下哀綿的雨,寡絕地洗刷著。
    謝硯之沒有說出口,但是他們都知道刻意被回避的是什麽。
    “昀笙她會沒事的,”謝硯之鬆開了青筋暴起的手,“少拿你和我們相提並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兩個人,不像你,從始至終都是為了你自己。
    所以我們無論榮辱也都能兩個人一起承受,而你這個孤家寡人,隻能一個人走到頭。”
    “本來你忠誠的侍衛長,也可以陪你走下去的,但是他自己先你一步丟了性命。你隻能怪他沒用或者運氣不好,而我的昀笙不會像他那麽沒用,九天神佛也會永遠眷顧著她。”
    謝硯之當著墳墓的主人,麵無表情地說著這一切。
    “是啊……真是個沒用的家夥……誰許你自作主張了……去就去了,還死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溫禮晏絮絮叨叨地抱怨著,眼睛裏積聚著一整個雨天的濕氣。
    他癱在了爛泥地裏,動也沒有動一下,仰著脖子任憑雨水灌進他的衣領。
    “不,他還是有用的,”謝硯之勾起薄涼的唇角,“他拚命讓昀笙坐上了皇後的位置,因為他相信你始終會歸來。他要讓昀笙和你之間,產生不能割裂的聯係。”
    他知道這件事會給我找來多大的不痛快,而我的不痛快,就是他主人的痛快。
    臨死之前的願景,昀兒怎麽能忍心拒絕呢?她根本沒法拒絕——該死!
    謝硯之從一開始,就不願意讓昀笙和皇宮產生任何關係,因為他心裏清楚得很,皇帝的位置到最後一定是溫禮晏的。
    那時候他繼任王位不久,根基不穩,需要昀笙在皇宮裏替他打點,所以他沒有在接手北定軍後立刻動作。
    本來他打算,北狄的那場仗一勝利,他就讓昀笙離開京城,他們一起在雍州,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好,不願意再讓她經受那麽多血雨腥風。
    可誰知道呢?
    章柘臨死前的這步棋,把謝硯之擺到一個難堪的境地。
    謝硯之的眼睛映著身旁陰濕潮冷的樹木伸出來的枝葉,眼神怨慟宛如暗夜裏的幽魂。
    灰色的雨,鋪天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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